得獎者╱伍季

1

棺木打開那一刻，濃重的藥水混雜著屍臭味，撲鼻而來。我本能地把頭瞥過去，努力想迴避父親死後扭曲的面容。不是我不敢見，而是我想把父親最安詳的一部分留在記憶裡。這個棺木是我去選的。納棺師說亡者摯愛的親人所鍾意的，就是父親會喜歡的，因為亡者會隨著家人來棺材店挑選。所以它就這樣被我們運回去了。

父親的身體萎縮在棺木裡，像一隻小生物蜷縮在潔白的器皿裡。因為肝癌的關係，生前打進的藥，似都無法吸收，全滲在棺木底部，像一艘即將駛離港口的船，被淺淺的水波環繞著。然而這船已經破漏了、浸水了，再也無法出航。肉身不過是人世的一副皮囊，萬物「成」之後得面臨之後的住壞空；僵硬無血色，就注定腐杇。這是必然的現象，無有恆常，為自然的定律。道士說父親生前的藥水流出來了，要我們多拿些棉紙來鋪，姊姊和哥哥一面鋪著，眉頭不自覺都皺了起來……我細細鋪著，眼淚強忍住沒流下來。道士突然拍拍我的肩，暗示我出去，並要我等會兒繞著桌壇跑，他會追在後面：「千萬不要讓我追到啊！」據說，這是為了讓父親死後不要再被病魔纏縛！

2

父親務漁，一生靠天吃飯、打賞，生下我那幾年漁獲正好，他也從小小的船夫，晉升到擁有自己的船隻，並且從近洋航向了遠洋，從「巾著網」的手工撈捕到「三角虎」的母子船作業，為網住更多魚群，布下更周全無漏的海網。我似由大海哺育漸成，從小吃魚長大，在船隻可及與魚群洄游的海域，嘗遍各式各樣的魚：鬼頭刀、飛虎、馬頭、透抽、鮭魚、鯖魚、吻仔魚……在細密而有系統的網下，大到鯨鯊，小到魚苗魚卵都難以逃過。

父親一直希望他後繼有人，與刁頑魚群搏鬥征服海洋，是他最引以為傲的事。他曾訴說自己如何令強悍的旗魚乖乖就範的經歷，「那幾乎可以把船隻拖著走！」也不斷提到他在面臨鯊魚時表現的沉穩及明智。他會帶我去他的船，摟著我小小的肩膀，站在旭日的甲板上，用手指著遠方，彷彿這是一個英雄的舞台，並且即將有新的劇碼要誕生。父親喜愛大海帶給他的意志鍛練與挑戰，無形中，也讓我遺傳著那股奮進的血液與基因。

然而我們像似鐵軌的路徑，短暫的相交後，又形成二條平行線，向遠方拓展而去。我的家，變成了一棟棟潔白的流動旅店，和一間間無法以青春孳息的租屋。在那快速繁華的都城裡，苦力的手，日夜拚命地攢錢，收入有時卻還不足以支應開銷，更遑論買一間房子喬遷入住的夢想；它，愈來愈顯得遙不可及。現實的重擔，逼得我不得不出賣藝術，向現實命運低頭，換取銀兩。當我斷然決定回鄉，好好隨侍在父親身邊時，他已經變成一具冰冷的遺體。生前，我連一罐止咳糖漿都付不起，隔著故鄉臨海古厝的木牆，我竟然面對他的詰問無法有任何駁辯，像一把鈍去了的魚刀，再也找不到著力的銳利明證。在想像富足的美學世界，與斤斤計較的現實人生中擺盪，有時我分不清，到底要停在哪一岸、哪一個點可以支撐一生不後悔地前進？

3

那道沉默的木板，如今變成了一具輔助的輪器。父親坐在輪椅上，我就在他的身後，我們沐浴在冬日午後柔和的陽光裡。這麼多年了，我不曾和父親這麼貼近過，時間之門雖然被打開，卻又張起更大的隱形牆。那時父親的肝幾乎已經完全失去作用了，從肝硬化到肝癌，只有一年的時間。當初抱著希望透過栓塞手術能把癌細胞的養分阻斷，然而手術並沒有成功，他的病情急遽惡化，瞬間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眼睜睜看著求生的意志，一寸寸被死神啃噬掉。

父親要走的前一天下午，突然說口渴想喝杯柳丁汁。我猶記得護士們的叮嚀，因為肝已失去作用，無法再吸收與轉換食物的營養，三餐只能用鼻管餵食，不建議再給他吃任何食物，尤其是有水分的東西。我偷偷推他到地下室的美食街買了一小杯，我不知道死神即將在今晚向我們突襲。從來沒有把吸管插在飲料瓶裡遞給父親過，這一動作，竟隔了快三十年才由我回向完成。本想滿足父親的口腹之欲，不料他卻淺嘗一口，杯子就不經意地自手中滑落──父親神情極度低落，十分痛苦……此時我知道父親已對任何食物起不了欲念。當我推他上去沿著湖邊走著，父親幾度想要站起來，站上青青草地──但無論使出再多氣力，最後仍是跌坐在輪椅上，我試圖攙扶他，也徒然無功。

父親似知自己大限已至，回到病床竟能短暫自行坐起，望向窗口，似在向土地做最後的辭別。午後陽光輕輕點灑在他的臉上，那多日來蒼白沒有表情的面容，在金黃色線的綴染上，顯襯出些許難得的暖意。然而當晚，父親旋即陷入了肝昏迷狀態，面部極度扭曲，眼睛往上吊起，似若邪靈附身，並且不斷使勁地衝撞病床把手，我們從未見過這樣的父親，全都亂了手腳。整層病院都被我們驚醒了！半夜的實習醫生只能幫他開類似鎮定劑的東西，等白日主治醫生來處理。翌日，我和母親被神情凝重的醫生喚進診間，告知父親已經不行了，活體捐肝以父親的年紀及身體狀況，幾乎是不可能的，看我們要不要放棄急救，不然就只能試著洗腎，先將尿毒排出──「走一步是一步了！」醫生皺著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