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銘磻

沒有人能永遠在那裡。生命的第幾個春日，我旅行到大阪尋找文學地景，在川端康成文學館、司馬遼太郎記念館，看到綺麗文學的丰姿。

別嘲笑他人的夢想

年輕時期到關東旅行，沒去御茶水、東京大學、神保町古書堂沐浴文氣，不算文青；到近畿未博覽古都名寺不叫哈日族。時代變遷，現代人到日本旅遊，偏愛京都、大阪。

長期旅日，出沒大阪最多。大阪城、住吉大社、四天王寺、通天閣、梅田、難波、心齋橋筋，來去自如。如今興致怠倦，只偶爾陪家人到京都錦市場買漬物，看街巷鐵捲門上的古畫。

近年身體薄弱，大抵進出女兒住居的新大阪，方便出外。一緣一會去過一九九○年在大阪舉辦的國際花與綠博覽會盛典，促使近年格外喜歡乘車到吹田市萬博紀念公園走動。

利用一九七○年世界博覽會場整建的公園，喜歡在自然文化園、日本庭園、太陽之塔，以及隔周舉辦的假日跳蚤市場，閒心取樂，然後前往廣場對面EXPOCITY購物中心尋時尚。

冬日的萬博公園，銀杏、楓樹、梧桐、青竹不時躍動，舉目所見，楓樹露出枯瘦枝頭，遍地彩錦，樹梢尚存被北風留下的幾片黃葉，日照後閃出亮光。銀杏樹直到昨天應該還是一片金色，如今看來枝瘦形銷，好似殘葉敗絮，漫天飛舞整個園子，步道、休閒椅，鋪上兩三片、五六片枯葉，點綴寒冬無邊蕭瑟。

一個下午盡是黃葉飄落，這一刻，習慣獨坐草地，靜默看待人間煙火，回顧給歲月吸走，二十九歲那年的心，養身等候二○二五年將在大阪此花區人工島夢洲舉行的世界博覽會。無論如何，再老再虛再弱，都要趕赴展覽市集。

箕面楓綠光，清風撩人

旅途偶遇美景的機會，不是每次都能任意發生，美好風景是人心所願，大自然時刻變幻，看風景的眼界也隨之變化；如果春櫻不開花，秋楓不染紅，人的心境不轉變，那麼人和風景兩相邂逅就難以激發生動情愫。

旅行爬山，不奇怪，誰說旅遊非要逛街才是目的？不少台灣遊客就曾登頂富士山為單一目標，所以到箕面，走海拔一百到六百公尺的箕面山，算是小玩意了。

箕面山又稱箕面公園，森林資源豐富，坡度平緩，步道沿河岸興築，密布楓樹，是大阪最古老的森林公園，以紅葉、瀑布著稱，也是個人旅行日本四十年，登行的第一座山。

從車站漫步到瀑布，單程二公里餘，無須翻山越嶺，途經一橋、西江寺、橋本亭、音羽山莊、昆蟲館、瀧安寺。山本咖啡館的楓樹林、楓綠光美若畫景，小店販賣紅葉天婦羅、紅葉饅頭、紅葉冰淇淋。

與妻小閒步其間，迎面清風和煦，腳邊掉落的楓葉，塵煙飛旋。胸懷如醉如痴的心情，不急不徐踱步，靈魂好似受到洗滌，整個人陶醉起來。看見了，看到綠光的曼妙姿影。

忽忽想到，未曾謀面的山林，我的步伐夠不夠精煉圓熟？心和大自然融合，觀察漫山楓林、綠光、瀑布水氣，恰恰傳達山林深度。我能否將感受到的美，用拙劣文字真切描繪？不，還有比這更重要的，箕面山的紫陽花、清風、流水、楓葉、瀑布、日本猴、巧遇的婚禮，溫馨祥和，恰似俳句美學，是箕面風物詩。

我在大阪震災區

大阪跟國際交流歷史悠久，《隋書．東夷傳》記載，飛鳥時代，女皇推古天皇額田部在位，裴世清奉隋煬帝之命，乘船抵難波，進奈良宣諭，這是古中國首次訪日。倭王派遣小德河輩台，設儀仗，鳴鼓角來迎。逗留一個月，完成使命，從難波返回。

甚早接觸外國人的大阪人，個性直爽、對方言自得，說話聲量大、口音重，和傳統日人相差極大，遇到說外來語，總是用「什麼的」帶過。大阪腔語句短，應對音調直平的外來語，句子一長就說不出；要是有人能整句說出，會讓人覺得耍帥。

不在意別人眼光，有話直言，喜歡說「搞什麼呀！」不怕表露真實想法的大阪人，守秩序從不馬虎。一九七○年，大阪舉行世界博覽會，為因應行走右側的多數外國旅客，政府推廣搭扶梯「靠右站、左通行」，全民遵行。

天災從不選擇人們準備好的時刻降臨。二○一八年六月十八日，清晨七點五十八分，大阪大震災，震央在梅田，震度六級多，晃蕩三十秒；氣象廳指出是逆衝型地震，房子搖晃如解體，倒塌無數，十幾萬戶停電，震區六人亡、四百餘人傷，災情慘重。

當時我住女兒家，巧逢震災，耽驚受怕，悸慄猶存。電車斷電停駛，通勤族往來梅田、新大阪，需橫跨淀川，親睹民眾徒步新淀川大橋，自動列隊相續行進，絕無紊亂、天災罵政府無能的情形。秩序井然的場面博得讚譽，都說大阪人遭遇災難，守紀律的態度沉著自若。

發現海棠花的哀傷美

酷寒，朔風乍起，晨間陽光燦然，氣溫冷颼颼。從茨木「川端康成文學館」回來，我在淀屋橋等候女兒下班。瞬間想起，淀屋橋不就是《春琴抄》的文學地景？站在橋畔，以為能見到佐助手牽眼盲春琴走來；唷，為了愛，為存藏美在心中，寧刺瞎自己雙眼的佐助，果然是作者「惡魔主義」下的犧牲者。一旦想起，心神立即寒到骨子裡。

話說上午，讓妻子聊充書僮陪伴到茨木，沿東西通散步川端通，往文學館，心裡很想寫一篇，誰看了都會對這位文學家肅然起敬的長文。

曾經多次造訪川端在大阪的出生地此花町、鎌倉故居，把眷愛他的文學化成永生記憶。

川端康成文學館，昂然高聳樹叢間，館內展覽生前照片、遺物、書信、手稿、初版著作、小時跟祖父母生活的住宅模型。

一九六八年榮膺諾貝爾文學獎，喜歡海棠花的川端，一九七○年六月，應邀來台參加第三屆亞洲作家會議，參訪太魯閣等名景，確乎光耀。他是戰後台灣新生代青年喜愛的文學家，作品《雪國》、《古都》、《千羽鶴》膾炙人口，一九七二年含煤氣管自盡，世人譁然。

生死尋常，何須以殘酷手段終活？苦惱紛亂，鬱悶穿心，當活到六、七十歲，不就該對人生付諸一笑嗎？

特別想念初次到訪文學館那季仲夏，心儀櫥窗展示川端身披前往伊豆旅行的那件斗篷，便閒坐對街步道石椅，看綠樹成蔭，懷想伊豆；我豈能輕易忘掉幽眇其玄的川端文學啊！

盛開的油菜花，愛煞人

這是安藤忠雄設計，光影風潮的「司馬遼太郎紀念館」。

一九二三年出生大阪浪速區的司馬遼太郎，記者、小說家，一九九六年去世。為承續其對歷史小說「思無邪」的創作精神，把東大阪八戸ノ里占地廣闊的故居，改建為紀念館，二○○一年開放。

初入光影交疊的玻璃迴廊，彷彿穿越時光通道，大把陽光毫不吝惜投射進來，人和日光匯聚成一幅明亮畫景，這光、那光，翩翩悠悠，旖旎溫柔，宛如《萬葉集》：「少女晾織布，多摩川濱；為何愈看，愈是愛煞人。」

安藤忠雄援引日照蔭覆泥牆，打造書起處似泰山壓頂的三層樓高書牆，兩萬冊藏書排列齊整，形成特色。斯人已矣，萬冊鉅著仰之彌高，目睹報紙披露，牆面曾映現坂本龍馬詭異的人頭形影，不禁喟嘆宏偉書牆，魅力無比，連龍馬都來拜望。

館內保存司馬生前起居室，影像播映區、文學商品販售區。

回程順道後花園看「花供養碑」，經書齋小徑，到油菜花園，透過玻璃窗探望書房，想見作家勤勉筆耕的身影，竟有風吹愉悅的愜意好感，不由讚嘆到訪台灣三回，國民大作家的文學風采。

日暈布滿地，冬寒在如海的天空呼嘯，油菜花園人聲阻絕，冷風襲來，我在棚下閒坐，彷彿聽見無上至尊的文學鐘聲，悄悄撞進心裡。禮貌周全的義工繞經花園，特來告知，到紀念館參訪的台灣遊客甚多。

是嗎？欣喜之餘，深信司馬生前最愛的油菜花，絕不會從眼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