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愛倫
我有一半的個性像爸爸,比如,凡事在乎家人的感受,非常喜歡和家人分享生活面向裡美好的一切,表達感情的方式也熱烈與直接,多數時候我是善解人意的,而且也很自然很願意說甜蜜的話讓人開心。
但是爸爸另一半的好,我卻沒有學到。
那個有體罰的年代,爸爸也是會打孩子的;但他打孩子一向有步驟。
「趴下來!」他會要我們趴在床邊,用掃把棍在多肉的娃娃屁股上「打一頓」。還問:「痛嗎?」
當然痛,但含淚小臉只會點頭,誰會在那時候回答他啊!
爸爸說:「會痛就會記住!」接下來的幾天,他就會不停的找理由抱著我們哄一哄寵一寵。
長大後,爸爸告訴我:「我真正生氣的時候絕不責罰你們,而是選在微小事情上借題發揮伺機教訓;因為我很怕動氣時候的責罰會心躁手重,萬一造成你們身心傷害,做父母的會一輩子遺憾」。
爸爸對媽媽沒有大小聲過,他對她是勤務兵服侍千金大小姐的唯命是從,但是我們心裡明白,真有個什麼事,爸爸說了才算數,媽媽常支使爸爸這爸爸那兒,但偶爾爸爸臉色不好看時,媽媽連走路都小心翼翼的,比貓兒還輕巧安靜。
爸爸的穩當,我完全沒有學到。自幼屢因一急就氣爆失控,被爸爸修理過很多次,爸爸一再說:生氣的時候不要說話。而我能做到的是:生氣的時候立刻離開現場;這樣,至少在社會上或朋友群中,我不曾有一發不可收拾的紀錄。
但是在家人面前,有些重複的擔心會扭曲我關心的面貌,明明是溫暖的支持,有時會脫軌變成嚴厲的批判。
愛,為何就這麼的矛盾與衝突呢?
有時,真的很討厭自己的雷雨個性。
今年,公視《誰來晚餐》製播了一集我個人的專輯,朋友看了都被歡樂氣氛帶動笑聲,也對我的自在生活有著莫大的溢美之讚。但是我自己看完專輯後最強烈的印象是二姊的幾分鐘專訪,她談到我的個性與過去,自始至終都是帶著笑容的眼淚汪汪,鏡頭側邊的我,則是微笑聆聽她對我的形容。
人生翻船時,我投靠二姊,在她家養傷三年。
癒後,她從不提我的過去。
一向不擅言詞的二姊,讓我意外她同意公視出機訪問,現場,沒有題目,沒有提點,沒有預排,一切都是實境、實問、實答,她面對攝影機,所有應答完全沒有思考空隙,會談得如此眼淚汪汪,或許是回憶十多年前我受災受難的點點滴滴,也曝光她為我擔心而暗藏的親情折磨吧?
親人之間真的沒有虛情假意,可是,有的時候卻需要其他事件來佐證我們是何其相愛。
於是,學習表達是我們終己一生的重要功課,不但要反覆操練,更要更新升級,要把愛釋放在所有可以傳遞的眼耳口之中,好讓心真實的去感覺、感受、感應到。
四月初,接獲金輪獎通知我的報導作品入圍特殊題材項目前三名,當即興奮的問大姊、二姊願不願意來觀禮。
五月中,兩個姊姊陪我到圓山飯店頒獎現場。
等候宣布得獎名單時,大姊頻頻跟我說:「我好緊張喔!我現在懂得金馬獎入圍者的心情了!」
然後大姊換到我前兩排的座位,她說:「等會兒宣布得獎人時,方便我回過頭來拍你走下階梯的畫面。」
大姊,七十一歲,跟我一樣是路痴,是捷運、公車盲,當然也是手機傻瓜,可是她很認真地預先想到:我要在我妹妹榮譽時刻,幫她拍相片、拍影片。
「以對方的需要作為行為的選擇,哪怕自己並不擅長也願意盡量努力做到」,照相這樣的事,在我心中留下的就是愛的證據。
我很榮幸拿到特優獎,在台上致詞下來,回座後,給姊姊看我的獎座。
我喜極含淚。
大姊更是紅著眼眶,淚珠滾動。
紅著眼眶的姊姊,用她紅眼眶訴說的是心疼、捨不得、以你為榮的情感影像化,這在別人家也許不是故事,但是在我家,尤其在我心裡,那是一個可以支撐感情厚度的另類語言。我熟悉,是因為我始終綁著對爸爸的想念印象。
五十五歲之後,我開始修正對家人的依賴,我並不喜歡這些蓄意的降溫,但是如果我一直把原生家庭當作生命的軸心,也許,愈老會愈趨於我對自己、對家人的情感綁架。
在我最悲慘的時候,我曾同時養過四隻狗,吉祥、如意、壯壯、一級棒,我相信他們是得到最多愛的寵物,但是相對的,我們「五個人」之間的不離不棄,也是我的憂鬱症與他們分離焦慮症的成因;在那之後,我完全確認自己在情感上有牽掛成癮的危機,於是我以擴大交友範圍來削弱情感聚焦的風險。
一如姊姊對我的愛護,我對她們也情義具足,但是我對姊姊們的耐心顯然是不夠的。因為我太愛叮嚀,太緊張於預防萬一,如果她們有所不樂,有所不安,我就會跟著陷入焦慮,好像硬要拽著她們的頭髮,讓她們看懂我想像的擔心,她們都氣我,說:「哪來這麼多如果?哪來這麼多萬一?」
我給家人的愛會不會太有壓迫感?
想起姊姊們為我而紅的眼眶,我覺得我必須凡事放寬心,甚至試著不要理會或干涉她們,那才是對她們最好的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