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等了一個下午，客廳的電話嘟嚕嚕響了，我去接，電話那頭正是寵物美容院的接送員。他預告道：「現在要送雪乖回家了唷。等等麻煩姊姊下來幫雪乖開大門唷。」我嘴上應好，並且暗暗想起晏子使楚的故事裡，那關於狗門與大門的說法。小狗走大門，身為守門人的我怎能不聽從呢。

春天一到，雪乖照例要剪毛。整個冬天雪乖的狗毛養得澎澎湃湃的，在屋裡走過來走過去，白髮三千丈，像從前一度流行的馬爾濟斯造型的面紙盒，宜於放在汽車後座。小狗主要依靠吐舌調節體溫，體毛長短都於散熱沒有太大影響，馬爾濟斯也並不換毛或掉毛，極少危害居家整潔，可是我母親依舊將剪毛事宜當作一件換季要務，儀式一般。大約就像春熱以後，人們得將嚴冬的毛衣與棉被送至乾洗店，一批一批，百般忙亂，理的也不過是自己的煩惱絲。

雪乖回家了，我將雪乖從旅行提箱釋放出來，牠立刻咚咚咚跑了開——每次回家牠首先要如廁，在浴室特為設置的尿布墊。牠在寵物美容院總是憋著，也許是不習慣那裡的環境，也或許是礙於面子的緣故。小恭既畢，雪乖緩緩走到客廳，我才發覺牠的模樣變得真多，渾身清減了一圈，儼然不是出門前的那隻圓滾滾小狗了。如果貼出剃前剃後的比較圖，我想這圖很可以命名為「雪崩事件」。

我母親也回家了，見到雪乖，假裝不認識牠，驚嘆道：「啊！這是誰！剪毛剪得短短的，像個小男孩！」雪乖歡欣跑到她手邊，舔舐復舔舐。我不能苟同這番過於傳統的言論，故意糾正道：「誰說短髮就是男孩？長髮就是女孩？可以不要把人類世界的性別刻板印象套用到犬類身上嗎？」母親笑道：「又有什麼關係？你還不是留一頭長髮？來，雪乖，媽媽幫你綁個蝴蝶結。」於是她便著手在雪乖的長耳朵上紮起緞帶了。

不分雌雄，馬爾濟斯似乎天生就是適合蓄毛的狗兒，蓄得福壽綿綿的，歪在枕畔也是端莊相。我很懷念冬天的夜晚，一邊聽廣播一邊拿針梳替雪乖梳毛，信手就在牠的體側捉出密密的白流蘇，可是那樣的日子終究結束了。

據說馬爾濟斯在古代曾經稱作「安撫者」（Comforter），因為牠嬌小易抱，身體又暖，寒冷時節可以權充貴族小姐的手籠或懷爐。在粵語裡，馬爾濟斯也譯作「摩天使」，毛毛的天使，在人類身邊摩挲來去，繾綣難捨。這些命名顯示的都是寵物的療癒性，也可以說是工具性。如同這世界上其他別具慰藉用途的人物：嬰兒、情婦、諮商師，寵物也經常被視為一種解民倒懸的救世者，舒緩了某某疲倦，某某憂慮。需索溫柔的人們最是可悲哀，因為預設他者都該成全自己的予取予求。

無論怎樣親暱伴隨，寵物終有衰老那日。寵物的老，未必老在外表，卻是老在行止——在靜態中瞧不出來，在動態中就很明顯了。單看照片，十年前的雪乖，與十年後的現在或許並沒有什麼不同，可是牠的步伐漸漸遲緩了，跳上沙發前必須微微助跑，眼睛瞄準了高度與角度，方才一躍而上，再也不是幼時那樣「腳上像是有彈簧」。

雪乖老了，儘管牠的毛色皎潔如昔，摸著柔軟如昔，茸茸的尾巴搖擺起來，輕易就可以把誰的心尖搔得癢癢的。都說狗尾續貂最是糟糕，怎知狗尾方有俗常的可愛，當它在你的掌中揉過來揉過去，拂塵一般，那可真像在提醒你：該把生活裡的烏雲打掃一打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