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爸，你麥擱飲啊啦！」尖利女聲持續嚷喊，牆外傳來陣陣搶奪與抗拒推擠，酒氣濃濁，憤怒激烈拉扯：「我沒醉啦，酒擱去給我拿來……」
不清楚為何經常搬家，家當拆拆封封，取出重新歸位，一段時日後再搬上車，換個空間繼續往下過生活，一段段周遭人事串組起成長記憶。
酒醉的聲音
小四搬至台南水交社南方，路邊紅磚牆越過三岔路便成竹籬和鐵皮，愈往市郊，景觀愈狼狽。新租屋從路口數來第二間，籬笆門推開，比意想大上許多的院子呈現眼前。平房斜對馬路，與兩邊竹籬夾成三角形，似停泊岸上的帆船，門前及斜坡風光盡收眼底。相較之前的住處，我更喜歡這裡。
從紗門進到屋內，客廳兩邊各有一方正小臥房，我和兄姐住右邊那間，隔窗與鄰家木板房相毗連。白天無人在家，牆面平靜如未打亮的皮影布幕，漫漫長日，時間如黑膠影帶滋滋空轉，未有任何情節影像。總要等到放學，屋內才有生息回返。晚餐後蹲伏矮桌前忙寫功課，隱隱聞著紗窗外流動著夜氛。涼風穿透不進，蚊蟲被擋紗窗外頭，總有意志強悍者鑽入，於我耳際嗡嗡鬧響，啪地擊向小腿或自刮一巴掌，引來一陣氣惱紅腫。燈泡自頂上打出昏黃光束，有時成群白蟻急撲屋內，於燈下倉皇舞動翅膀旋即掉落，桌角窗邊盡成翅塚，蒼涼景像教人怵目驚心。
屋裡外隱藏各種懸疑。爸深夜才回，媽操勞整日，頭一沾枕便呼呼大睡！我功課無法如期完成，經常帶著不安入夢。耳邊似有蟲鳴，蛛絲隱然交錯，黑夜與牆似有孔縫，穿透著姊夜歸及哥溜出的腳步……
小屋空寂，四壁環護著房內呼吸，直到各種聲響自牆外傳來，才覺察鄰居的存在。
「緊來啦──是沒聽到嗯？」疲累的聲音卻帶憤怒力道，
「人是攏走叨位去？」
久等不到回覆，生氣加溫，然後便聽著有東西砸出。感覺牆外似有堅利物刺出，牆抖顫、冒流冷汗，於我緊閉眼前幻化青黃紅綠顏色。隔壁人家到底發生什麼事？小夜燈發出微弱紅光，意識鑿透牆壁，於黑暗中拚命探照……
後來知道隔壁有個酗酒的男主人，發酒瘋情形經常發生！
夜迷醉，天明後想睡的人必須醒來，醉鬧之人繼續昏睡。酒氣滯留空中，牆外有著各種聲音，我於這頭如聽廣播劇般憑藉聲音想像各種角色──啊，那蒼老男聲酒蟲上身便失理智，拳腳虎虎對著家人。孱病妻子無力抵抗，幾句氣惱話語跳針般地反覆。「@%&*……」驚慌之際總有一尖利女聲出線：「創啥啦？」一陣火暴強拉硬扯，小兒受驚嚇哇地哭出又被強力地哄止。木屋晃動，生鏽鐵釘壓不住猛烈振動的木板，隔兩道牆仍可感覺滿屋子衝突。
風吹葉落，貧窮的沙石相互撞擊。原來鄰家大女兒嫁給不務正業的男人，與其在另個陌生屋簷下受苦，寧願攜帶幼子回娘家住。
「爸，你麥擱飲啊啦！」尖利女聲持續嚷喊，牆外傳來陣陣搶奪與抗拒推擠，酒氣濃濁，憤怒激烈拉扯：「我沒醉啦，酒擱去給我拿來……」
「你未賽擱飲啊！」
我瞪著水泥牆，隱隱感覺壁上綻開一條條裂縫，牆的兩邊旋將塌陷。
後來我家大姊回來做月子，小外甥夜半啼哭，便聞隔壁敲著木板牆嚷道：「是ㄟ創啥？吵死人啊！」
擁擠狹窄的屋裡無處可去，姊趕忙抱起外甥拚命搖。「嗚，寶寶乖，不哭哭，快睡……」
夜太寂靜，水泥磚牆與木板隔間只留數寸，冷暖滯留，相互碰撞或忽忽地流動。
姊做完月子便回夫家，屋內又再冷清。牆兩邊如相連戲台，這頭暗了那頭的燈便亮起來。過幾天，醺暖酒氣復自木板牆滲出，隔壁先生又再醉酒，薄木受著酒精撞擊，平靜的夜一次次晃動起來。
牆邊的女孩
一回走出家門，見與我穿著同樣校服的女孩自隔壁走出。她腳程外，很快便就超越我。我跟著她，兩人沿著同樣巷道，進校門後走往同一棟樓。啊，原來她和我同樣年級，她讀忠班我在仁班。
小珍個不高身手卻極靈活，長髮束在腦後，跑起來如松鼠前奔。常見她馳騁運動場，跳起來總比別人要高，手一揮便將球擊往對方接不著的落點。她矯捷的身手照顯出我的笨拙，我經常於遠處看她，欣賞她的自信與快活。小珍知道我是她鄰居嗎？她可知我與她每晚隔著同一道牆呼吸，一起感受夜的滲漏。啊，夜氛彎曲扭繞，酒語破窗跌撞傾倒。隔著木板，我不知小珍正處於什麼位置，與她哀怨的母親相隔多遠。
環顧屋內，母親的酣聲於另一間房起伏，父親又再遲歸，母親的疲累因此加深也得到充分休息。這時我不禁對家中的一切生出感激──感謝父親因胃疾滴酒不沾，也慶幸他不常在家，泥牆這頭於是得以平靜。
夜氛如水，眼底星光於黑暗中悄然升空，復於天明前藏回心裡面。夜昏暗，現實的光采微弱，是否所有屋簷底下都有憂患！
舊時期的父親須於艱困環境下撐挺一家生計，強被壓迫的樹枝，便曲繞張吐出讓人不解的生命姿態。唉！各家風暴儘管有著不同主題，破落屋內往往匿藏一膽怯、叛逆女孩。
與小珍她爸的酒醉相較，覺得父親似乎高明了些。我心中常不自覺地進行各種比較，並生發莫名的自傲與悲憫。啊，小珍在學校功課如何我並不清楚，是否和我一樣或者好一些？
印象中與小珍最正式的一次交談是問她以後要讀哪一所國中，而她竟不加思索回說她不可能升學：「我哥哥姊姊都沒再讀了，我怎麼可能！」
小珍神情帶著哀怨，如爬蟲仰望天空，氣憤之餘便狠瞪經過的多嘴鳥。我未料這問題會引發如此幽深的命運喟嘆，唉，春風不及城市邊緣，我突然又感激起父親，感謝他不論如何艱困絕不剝奪我們的受教權利。船將沉，地將崩落，父親執意為我們留下一條繩索，讓我們即便遭遇風浪仍有翻轉逃生的可能。
風吹雨襲，蜘蛛於破落罅隙拉出另一條絲線，得於岌危之際蕩往另一頭。
之後小珍家被拆除，我偶爾會想起小珍去了哪裡？那緊束著的馬尾將迎風或鑽進哪一洞穴裡面？
疑問懸浮空中，夜裡隔著兩面牆，似聞陣陣發酸氣息於歲月中凝聚、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