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素後，十多年來，朋友相聚，或是有朋自遠方來，招待對方最方便的方式，就是到設備高雅，菜色繽紛的素食自助餐廳聚餐。所有的食物、點心，正符合了英文All you can eat 的特色。

所謂All you can eat原來的用意，是現代人口味殊異，餐廳準備多種菜色，讓每個人各取所好，賓主盡歡。但是通常到這樣的餐廳，主客都心照不宣，不是選擇「所有你想吃的菜」（All you can eat），而是盡其可能「吃掉所有不同的菜」（Eat all you can）。

最近「春天素食餐廳」在台中開業。這是聞名台北的餐廳，到台中開分店，套用流行的廣告詞，真是「台中人有口福」了。初次造訪，果然名不虛傳，無論食物的新鮮度、味道的細緻度、花色的多樣性，都比原來一家性質相近的餐廳高很多。所有的菜色都散發迷人的邀約，我的嘴巴也嘗盡五味雜陳，努力達到Eat all you can的感召。

但是一個多月來接二連三的腸胃「進補」後，突然覺得花香撲鼻布滿生機的「春天」，卻讓人思想遲滯、神識昏睡。那是一次食物在胃腸幾乎無法蠕動的狀況下，在洗手間沒有招惹塵埃的大鏡子裡，看到自我人性的投影：一個貪婪號稱吃素念佛的嘴臉，還沾了油漬的反光。腸胃的飽和，讓自己的身軀終於挺直，因為彎腰必然要感受沒有空間迴旋的腫脹。眼神在鏡子反射的瞬間似乎變成身心放逐的遊子，既陌生，也不敢逼視。

英國二十世紀初的英國小說家康拉德（Joseph Conrad）說，創作的行為是小說家讓讀者分享各種感官的體驗，小說家「讓你看」的視覺化敘述更是創作成敗的關鍵。「讓你看」使作品充滿意象性的情節，而非以空泛的理念說故事。視覺化是作者的創作與讀者的再創作融通的介面。

假如我的眼睛已經因為血液大都奔往腸胃，而缺血朦朧，我能看到人間什麼樣的景象？我又怎能以這些景象創造成書寫的意象？眼前所見的唯一意象，是一個號稱吃素的知識分子所曝顯的口腹之慾。更矛盾的是，口腹之慾是慣性的套詞。真正的狀況是嘴巴逞慾，腹部卻必須承受口慾所留下的後遺症。

原來春天所帶來的不只是綿綿春雨。雷電映照的，是人性的自我曝顯。假如取用的菜量與人性相對應，眾目睽睽下，我似乎裸露出一個體積龐大的五臟廟，裡面瀰漫了各種糾纏混濁的異味。

據說吃素也算是一種修行，但暴飲暴食的素食算是什麼修行？是因為思維如此的辯證，最近對「春天」已經有了厭膩感？不確定。更不確定的是，「厭膩」是良知的驚覺，還是因為多次飽食後，潛意識希望餐廳能改變菜色？午後的雷聲朦朧帶過，沒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