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筒宛如透明的蜈蚣,棲在阿土伯爬滿虯根的手臂上。德醫生輕輕按壓著,刻度像是綿密的鬚腳,正以公撮的速度緩慢蠕動。幾個人之間閒話家常,眼神難得交會,只是悠閒地四顧掃描。
和一位老者併肩坐在寬面的長條凳上;我踡起雙腳,抱住專心的臉龐和膝蓋,聆聽他們常常不經意說出的,也是引人入勝的舊時代的話題。顯然,有時候為多擷取一些,有必要把一部分生命浪費在這兒,但是值得。
耳畔彷彿閃過阿土伯篤定又沙啞的話頭,「昭和九年出生」,我驚駭地問說:
「哇!阿土伯,你用昭和在算喔?」
「那有什麼,」身旁等著注射的歐吉桑接過話荏兒,躊躇滿志地說:
「阮這一水還有很多大正的,嘛有幾個明治的……」我不敢置信地轉眼望向德醫生,他僅是微微笑著。不管吹牛的係數有多大,他都會給老人們保留情面的。
陰雨。霧的天穹、溼的路面、冷的空氣,全都是一個顏色,還挾著一絲鑽骨的冰。父親關節炎犯了,要我打電話叫德醫生過來打針。打過電話,我隨即站到騎樓下張望。很快的,他挎著硬皮袋子來到,脫鞋踏上「腳墊」,突然像觸電騰地彈跳開來。他枯起了眉頭,「責備」我不該將報紙鋪在地上,邊說邊從機車拿出舊毛巾換過報紙。他說,要惜字惜紙,以前拾荒的就叫做「撿字紙」……還說待會兒要去跟阿笑婆打針,會向她討個麻布袋……移時,德醫生真的踅回來了,把麻布袋攤開四平八穩地舖在門口。空氣中仍瀰漫著溼冷,我拿起腳在那厚重綿軟的布袋上蹭了蹭,還真覺得舒適,帶著一點暖。
感冒了。又來這兒報到,點個頭就算掛號了。廁身在這群老人之中,不覺一陣興奮,也許今天會扯到台灣國的總統唐景崧或是山本五十六。忽然電話鈴響,德醫生接完電話後臉色不太好看,叫大家先坐等一下。他說,老村長要「拼廳」了,他兒子拜託他過去注射。話還沒落音,已經拎起皮袋子出門了……我不解地發問:「都要拼廳了,還要打什麼針?」這些深諳人情世故的老人異口同聲回答著:「注一個『心願耶』罷了……」隨後,老人們開始議論起這種離他們也已經不遠了的話題,神色中俱流露著似悲似喜。氣氛頓時有些沉悶,但是他們懂得排遣;有人打開電視看台語新聞,有人旋開收音機聽演歌。不過,音量都不大。隨性之中,兼顧著尊重他人的禮貌和涵養,對這群長者來說,好像嬰兒吃奶一樣,不用訓練,已然變成本能了。
德醫生好久才回來。他說,在那邊幫忙撕春聯、卸門板、在神龕上糊素紙……老人們有如上課的小學生,正襟危坐著聽講,沒有一絲久等的怨懟。在德醫生面前,他們不會倚老賣老。因為這群長者們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尊重生活,德醫生他尊重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