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禎苓
廟宇,在娛樂不多的農業社會,是凝聚群眾的公共空間。
尖峰巷旁邊的大眾廟就是。
大眾廟位於與尖峰巷平行的竹蓮街,起自清朝,屬南門外。南門外,是墓園,遂蓋廟鎮魂消災。
日治時代,政府大動作整飭南門外,墓地變成田地,有幾塊地興蓋起竹蓮國小、建華國中和殯儀館。空間被重新規畫,大眾廟的後方也搭了座納骨塔。
大眾廟祭祀大眾爺,大眾爺專管孤魂野鬼。雖為陰廟,但一直是附近民眾聚集、消閒的地方。地方上也流轉著這樣的傳說。
太平洋戰爭爆發後,美國出動轟炸機攻擊隸屬日本國的殖民地台灣。每當空襲警報響起,尖峰巷家家戶戶不躲防空洞,大人們趕緊帶小孩來這裡避難。因為好幾次襲擊,水田、樓房被炸得一塌糊塗,只有大眾廟完好無缺,像有防護罩。
昆仔的父親只要聽到警報,不慌不亂,隨手拎一本喜愛的小說,來大眾廟廟埕。他躺在椅子上,翹著腳,看小說。等到美軍離去,才又優閒踱步回家。
住在那裡的人們都曉得大眾廟神蹟。
不過知道歸知道,二戰終究結束,全世界進入冷戰時期。戰後成長的孩子已經不曉得空襲有多可怕,防空洞、巷口的碉堡都從防衛用途轉成遊戲場,住在尖峰巷的小孩誰沒在碉堡玩過躲貓貓。有次,阿慶躲在裡頭,躲得口好渴,趁著當鬼的小孩沒發現,一個人偷溜到竹蓮寺旁的青草茶店買茶喝。喝完回去,遊戲早結束了。
上小學後,阿慶偶爾會和其他小孩趁著放學跑到大眾廟,廣場邊角經常聚集成群大人在賭博,孩子看久了也會模仿,他們偷玩彈珠、打紙牌。學校為了杜絕歪風,老師經常來此抓人。學生遠遠看到老師,也不管現在玩到哪裡,該換誰出牌,緊急放下手中什物,揹起書包,拔腿狂奔回家。
大眾廟廣場占地頗大,又因臨靠竹蓮市場,白天有不少菜販來這擺攤。早市結束後,到了晚上,又變成夜市。
大家似乎比較喜歡夜市。在夜晚,什麼都暗,唯一有光的就屬廟前廣場,那群商販把照明燈打得通亮。人是趨光的,紛紛往亮處靠攏。
有陣子,「北港六尺四」運功散的叫賣團天天都來。這群叫賣團出動了遊覽車,這實在稀奇,立刻吸引民眾目光。以前的叫賣宛如秀場,是有節目rundown的。由小姐開場唱歌,先引起民眾關注,小姐唱一段落後,隨著群眾增加,叫賣哥款款登場。他開始兜售運功散,連珠炮介紹運功散有多好,用了效果有多嚇嚇叫。叫賣哥反應靈敏,眼觀群眾反應,見有人興趣缺缺離開,他立刻退場,換另個小姐上來,表演軟骨功一類的特技。電視不流行的夜晚,看場叫賣秀也差不多了。
據說,叫賣運功散一個晚上可以淨賺兩百塊。但叫賣這檔事畢竟有保鮮期。半個月後,觀眾已經看膩表演,人數逐漸減少。他們察覺後,便又繼續開著遊覽車,換地方兜售,一處遷移一處,那是叫賣者的遊牧生活。
民國六十三年,大眾廟被公告為危樓,廟宇被迫重建。這回廟宇改為兩層樓建築。廣場消失了,廟宇改在二樓,底下的一樓招租給市場攤販。一樓不若廣場寬闊,空氣流通也差,終年散著腥臭味。而黑暗邊角依然架起方桌,偷立小型賭博區。
改建後的大眾廟,已不是老少皆宜的公共場所,那裡給人汙濁之感。也差不多是那時,大眾廟的繁華開始沒落。只有鬼月的時候,有人記得上樓,為大眾爺拈炷香。
大眾爺寂寞嗎?畢竟清末以來的大眾廟,總是熱鬧,誰也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刻,覺得繁華可以跟夢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