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松一直是個沉默的人,他最自在的時刻是不需多言喧嘩的時候,最自由的處所是可以靜默不語的地方。
年輕的時候為了生活,總是得逆著自己的性子去迎合工作上的關係,也被太太秀女強迫著去應對她娘家那一大群熱情的兄弟姊妹,而如松總是表現得不如旁人的期望,表面上他們說著「阿松真是個老實人!」心裡頭下的結論卻是「他是個孤僻難相處的老芋仔!這個外省女婿真是冷漠又難以親近!」。
秀女卻有著南台灣人典型的熱情性格,這一熱一冷的組合,讓彼此都消受不了,沉默的一方幾十年來承受著熱情一方的抱怨,秀女終其一生都在抱怨先生的沉默,終歸無法從如松身上得到希冀的熱情與關心,也無法進入他的世界,如松一輩子也只能以被動的姿態回應秀女的哀怨批評,在秀女的世界裡,沉默已經等同於冷漠,亦等同摒棄,被摒棄的人,心中怎會沒有憤怒?既有憤怒,就有了高聲的指責。
於是家裡便有個不被明說的規則,沉默是不對的,不說話就應該被指責。
難以解決的是,不對的人永遠都不對,對的人卻永遠得不到想要的。
家裡的三個孩子都繼承了爸爸不多話的性格,也繼承了媽媽對不多話的哀怨批判,靜默成了孩子心中的原罪。
生性熱情的秀女,在婚姻中長期壓抑著身心的不滿足,五十多歲就因病過世。家裡缺了媽媽,再也聽不到抱怨爭吵,也少了左鄰右舍來找媽媽串門子的熱鬧,爸爸的朋友實在太少了!
這些都不是問題,家中剩餘的人其實都偏愛清靜的生活,然而媽媽所遺留的對與錯,依舊操縱著家人的每一條神經,總是以為應該多說點話才是對的,於是,不知道要跟爸爸說些什麼來噓寒問暖,成了孩子們與爸爸相處的最大難題,此時,沉默除了依舊是一種罪過,更變成一場尷尬。
大家都是孝順父親的,也很希望進行所謂承「歡」膝下的工作,但也是生性靜默的子女,真的也不知道如何「歡樂地」孝順一個習慣靜默的老男人。
問題好像是,不多話的子女要如何孝順不多話的老爸爸?如何讓大家的話多一點,熱絡一點?如何讓家庭時間變成鬧哄哄的溫馨聚會?
何不換個角度來思考,孝順一定要歡樂又多言的嗎?家庭聚會一定要鬧哄哄,大家搶著說笑話才是正確的嗎?非得成了老萊子,才是孝子嗎?對如松來說,接受老萊子式的孝順,應該是一種負擔吧!長期下來他可能自願跑去住養老院了!
到底生性靜默的父親需要什麼樣的孝順?何不懇切地問問他呢?
父子一起安靜地散個步,開車去海邊無言同看夕陽,父女微笑看著公園裡嘻笑的兒童,家人一起靜靜品茗,順著這條思維,也可以去想想,特定節日一定得送大禮給爸爸媽媽嗎?一定要出去大餐廳吃大餐嗎?孝順一定要給父母親吃香喝辣,又穿金戴銀嗎?
讓父母可以順著自己本來的性子,去接受子女的孝養,不必在子孫各自回家後,坐在客廳大大地吐一口氣,子女也可以依著自己原來的樣子,去表達孝順,不必耗費心力,讓探望父母變成另一場壓力。
無言的孝順,可能是更真實,也更輕鬆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