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關難渡(上)

潘人木 |2005.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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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小我對腳步聲就很敏感。即使在半睡半醒之間,由腳步聲就知道是誰來了,誰走了,誰生氣了,誰穿新鞋了。

倒是沒聽過自己的腳步聲。

有一次,的確聽見自己的腳步聲了。十一歲那年,在讀小五的時候,大考算術做錯了一題,老師叫我到前面黑板上再做一次。這是丟臉的事,走路的腳步亦應知恥,輕輕的走,而我卻由座位騰然而起,邁開大步,衝往講台。這時候課堂裡鴉雀無聲,只有我的腳步匆匆然,急急然,「他他他他」。

題目是做對了,站在講台上等待老師誇獎一番。不料老師卻笑著說:「剛才我以為你要飛過來呢。以後走路放輕些。」

他何嘗知道,青春健康是藏也藏不住的。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一年又一年,青春到老年,只是一眨眼。伴侶西歸,子女遠離,從此聽見的腳步聲居然都是自己的,走進這個屋子空空空;走到那個屋子空空空。孤獨的腳步聲,落在髮上,牆上;落在穿窗而入的陽光上,與之共舞。即使穿著軟底鞋、便鞋、拖鞋,也常常聽見足下鏗鏗。

有一天,我那僅存的空空腳步聲也忽然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拖拉拖拉,窸窸窣窣。原以為這可憐的空空的剩餘,也可以伴隨我餘年,它怎麼在一夕之間就棄我而去了?憂傷之極!慌張之極!我究竟做了什麼背天害理之罪,讓老年掩忽而至?我的雙腿不聽支使了,上下樓梯,有如膝蓋骨兩相脫離,舉輕若重。必手扶欄杆,彎腰駝背,跋涉上下,若將鏡頭拉遠,豈不像冬眠剛醒,餓得無氣無力的老熊一隻?夜裡入眠,每一翻身,便以雙手抬一腿,輕輕移動之,否則便痛徹心腑。如此一來,雖然還能走,腳步聲卻完全沒了章法,欲再獲空空而不可得。西洋人說:「看牠怎麼飛,就知牠是什麼鳥。」今依樣畫個葫蘆,改說:「看他怎麼走,就知他有多老。」庶幾近矣。

原來孤獨與年老是藏也藏不住的。

做夢也不曾想到,到了老年,所求者卑微到只是自己的空空腳步聲而已。

但我並不失望。失望使人脆弱。我無法不接受自然的老年,卻決不願接受心理的脆弱。我去看醫生,按時,認真。但吃藥並不見有效。

我反覆地想,除了年老,是什麼推手,除了年老,置我於如此境地?很快,答案便出來了,是別離!

與親愛的人重重別離使我孤單;而孤單加速我的年老。

哥倫比亞籍大作家「馬奎斯」在其不朽名著《百年孤寂》裡寫:「年老就是與孤獨結盟」。我喜歡他的書,卻不信他這一套。我才不要結這個盟。我要與孤獨作戰來「救老」我決定狠下心來,軟硬兼施地打倒孤獨。

首先,我把置於玄關的一盆龍爪花連土倒掉。因它二十多年來,聽盡家人的腳步,目睹一個一個的遠去,故而長著茂盛的別離。

我應允自己,若空空順利歸來,以後我一定珍惜,並在我日記本改造的「年度慶祝日」手冊裡,記上一筆「空空回歸日」。上一條是「獨力擒鼠成功日」。

也曾單槍匹馬去看下午七時電影。混在雙雙對對青少年當中,腳穿平底鞋,手拿潛水艇三明治、可樂、爆米花。悠悠然吃吃,喝喝,看看,卻不知銀幕上進行何事。散場時,故意走路回家,給我的腳步一個機會,讓它在微黃的夜色中,悄悄回到我的腳下。佇足在所經過的電視牆前,多給它一些時間,結果仍是擦拉擦拉,直到家門。

也曾日日夜夜開著電視和收音機。因聞科學朋友講,電磁波可以「載」音波,我那翹家的空空或可搭個「便波」回來吧。自是幻夢一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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