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夏天裡我去圖書館借回許多舊書,將自己的房間築成了書巢。這些書的刊印時間與地點距離我太過遙遠,難以企及乃至絕版無法購買,否則我是最不情願借閱的。
借來的書是可怕的。圖書館的書跟著借書者南南北北,白紙黑字在纖維的罅隙裡儲藏了光的溫度,風的溼度,也許還給意外噴上一點玫瑰檸檬汽水,沾著些許傷心涕泗與皮膚的碎屑,色香味俱全地髒了。有時書一翻開,立刻散出隱隱的淡巴菰氣息,我可以想像曾有哪位讀者,一邊支頤苦思,一邊徐徐吞吐雲霧,指尖星火微明微暗。菸酒生的呼吸。
借來的舊書尤其給我一種毛茸茸的觸感,像各式各樣的毛織品,氆氌、氀毼、氍毹、氁、毧之類,永遠披掛於辭典深處的質地,陳年而陌生。這些舊書的厚重,來自日積月累的灰塵、指紋、水漬、皺褶、補釘、蠹魚、蟎蟲、霉絲,即使只是清淺的底線或圈點,那也是玷汙的。闔上它們,我經常發現手腕過敏紅癢了。儘管圖書館大多設有紫外線殺菌箱,到底殺不淨人性裡的潔癖。
書我一向是不跟人借,亦少借人。在私藏的狀態中,所謂書香只是一種體味,來自反覆摩挲紙頁的讀者,獨善其身,孤芳自賞,嗅來嗅去無非水仙的清芬,很有偏執的意思了。
現代社會的特徵之一是基於私有制的公共性,它並不杜絕自私,而是協助四面八方的私欲和平相處。在圖書館,游泳池,電車廂,人們練習挨蹭地分享,儘量端出理智與道德。地球是一枚圓滾滾插針包,密密麻麻刺滿了大頭針,一根針就是一個人,每個人有他的立足點,並且致力將自己縮得細極細極,然而那站立的針尖本身就是具傷害性的。借書的時候,看見網站書目後的預約人數,古老借書卡上的歸還日期,我總是感到一種輪流的文明,忽地想起林夕寫的歌詞:「感情需要人接班。」那些眾人排隊共用的書,在掌心與掌心之間浪遊,漸次蓄起祕密,遂滄桑了。
在圖書館紛紛數位化之後,借書卡或虛設或作廢,書的出借履歷也像個人的羅曼史一般不透明。然而,我借閱的書太過陳舊,有些甚至業已納進庫房,非得特特申調,顯然平素無人聞問,不必探詢它們的履歷我也知道近乎寂寞。例如某一本一九八五年的書,紙頁微微泛黃了,摸起來鬆脆涼冷,像一塊兀自氧化的蘋果,可是沒有一點斑或一點爛,它的純粹令我感動。無論圖書館怎樣開放,想必總會有這樣一本舊書守在架上,靜靜等待它稀少的讀者。朋友們總是笑道:「你有處子情結。」我懶於辯駁,只說,我不喜歡輾轉的書並不表示我就不喜歡輾轉的人。這是消費與汰換蔚為流行的時代,因為一切均屬暫時的緣故,再親暱的物事也是借貸性質,遑論伴侶。
我常常想起電影《為愛朗讀》裡,韓娜向監獄圖書室借出契訶夫的《帶小狗的女人》,一邊聆聽昔日情人麥克寄來的小說朗讀錄音帶,一邊拿枝鉛筆逐句對照,緩緩學起了認字。麥克初次為她朗讀契訶夫那個夏天,兩人曾經熱切作伴,以肉體或知識相互啟蒙,然而經過這些歲月的乖隔,當年的男孩早已成為大人,女人也已成為老人,再也無法回到從前。
世上的快樂有它的總額,這人占用太多,那人遂用得太少,最公平的結局,就是誰都限時定量擁有。如同借來的書,他們那短暫的晴朗也是借來的,終須歸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