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禎苓
六○年代的夏天,熱歸熱,靠一台笨重的大同風扇,也還捱得過去。傍晚,南風徐徐地從院落吹入屋子,一併把庭院種的玉蘭、桂花、曇花、野人蔘的香氣吹進來。
昆仔最喜歡晚餐過後,坐在客廳的藤椅上,聞花香,那像某種淨化儀式,滌除工作上的勞累。他轉頭對正在做功課的二兒子源仔,說:「你有看到曇花花苞嗎?等它晚一點開花,那時候不僅絕美,而且散發清香。」
那天夜晚,昆仔晚睡了,他要等曇花開。日式紙門的那端,妻兒早臥在榻榻米通鋪上,睡著了。他聽著起落的鼾聲,低頭看《徵信新聞報》(《中國時報》前身)。那天的頭版令人震驚,美國總統甘迺迪在德克薩斯州遭到暗殺,當時不只頭版,翻過後面一頁,二、三版全都記載這個駭人消息。怎麼會這樣?他細細讀字,明天不只要和妻子講,那群工人同事們勢必會熱烈討論。
他把報紙向下移開視線,靜靜地環睹整間房。這幢房子是他一手設計、建造的。當時,他特別商請福州師傅運來一批木材,一部分的製成梁柱和橫梁,做為整幢房子的骨幹,撐起紅瓦屋頂;一部分削成木板條,漆上防白蟻的黑色瀝青,再混合稻穀、黃土和竹編,砌成外牆,最後塗上白石灰粉。這是座兼容閩南建築和日本鐵道宿舍、中日合璧的矮平房。
客廳以木板隔出神明廳,天花板放了兩箱父輩留下來的古書,全都是以毛筆字撰寫的小說,可惜放久了,紙面被蠹蟲、蟑螂、老鼠啃破,難辨字句,也僅能丟棄。
木板門邊吊著一口古老撞鐘,每個整點會敲出銅響,幾點就敲幾下,然而,撞鐘不是倚靠電池,每隔五天必須重新上一次發條。家人總是聽這口鐘,知道現在幾點了,該做飯了,該準備上工了,或者該睡了。只是,上次撞鐘響了幾聲呢,他沒有留意,有時候時間只是一種裝飾品。
客廳的後面是灶腳,以紅磚砌成的灶台,上面還擱著大鐵鍋。每當傍晚,阿鳳會燃木材,炊煙從煙囪通到屋頂外。他騎自行車回來,把工具和木材放在牆角,等阿鳳煮完飯,用剩餘的柴火煮熱水洗澡。
今天阿鳳醃了幾甕脆瓜,隔幾天就可以配清粥,昆仔和小孩們都好喜歡那味道。
昆仔將讀完的報紙摺好,放回桌上,伸了大大的懶腰。他想,雖然不富貴,能有個家、有個工作,生活過得去就好,小老百姓不必像甘迺迪那麼轟轟烈烈。
等好久,曇花終於開了,花瓣一層一層掀翻,香氣流洩出來。他想喚源仔起來,想想還是罷了。曇花綻放時間短得不可思議,半小時,長一點約莫一宿的時間,就萎謝了。
美雖美矣,昆仔卻覺得,人不必如此,平淡平凡也是福。
他是那麼的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