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她往後靠了靠，倏忽陷進那絨布沙發裡，整個人軟綿綿沒力氣可使。左右擱著深深淺淺的灰的抱枕，她伸手去抓住了一隻，可是毫無救生之感，臂膀依舊向沙發深處溺了下去。好不容易坐起身子，她立在熱帶植物的綠葉後窺探他。他在起居室研究茶几上的琥珀西洋棋，步步為營，自己與自己對弈格外踟躕。國王該往哪裡走？皇后該往哪裡走？

櫻花在巷弄轉角的圍牆裡，家具店在櫻花的斜對面。她與他常常上家具店作一些美輪美奐的夢，譬如以後也許可以買這樣一座床頭櫃，那樣一面更衣鏡，詳細布置兩人的新家。也或許是他喜歡她作這些夢，因為在夢裡可以撂下悖反的現實，她想。家具店總是攝影棚似的，各式各樣的桌椅隨意擺放，自然隔出了一區一區。她與他穿梭在格局不分明的居家場景之間，這裡是臥室，那裡是書房，在胡桃木書櫥旁拐個彎兒，又是午餐的飯廳。他有時也試坐看看一把藤椅，西裝褲管蹺得直直的，假裝在等待遲來的黑咖啡，淘氣之至，不像長腿叔叔倒像個長得太高的孩童。

事實上，他們什麼也不需要。她的小公寓裡，家具色色齊備。他的老公寓裡，儉約得近乎安貧，點綴全是多餘。她就是他最奢侈的家具。

他打了全部的鑰匙給她，表示他不在公寓時她也可以去住。他不知道她一次也沒在他不在時造訪過，遑論留宿。獨自睡在他的公寓裡算什麼呢？金屋藏嬌？那屋既不是什麼金屋，她也並不是什麼嬌娥。她相信這話很可以解釋世上許許多多關係，就是除了他與她之間。當然她也知道這種信念非常普遍。離開家具店，送他搭上回家的車後，她將那一嘟嚕鑰匙勾在手指上晃得搖搖欲墜，也坐上了回家的車。他去他該去的地方，她去她該去的地方，背對背，兩人若有什麼牽繫，那牽繫也給延展得千絲萬縷，近似濃稠的蜂蜜，甜而永不腐敗。永不腐敗，就無所謂新鮮不新鮮。車子疾疾奔馳，兩人之間的蜜絲愈拖愈長，愈拖愈細，終於斷了。

睽違的日子，他在遠方寫長長的信寄給她。他寫說，他的夢想就是租一幢帶有庭院的屋子，買一張大書桌讓她盡情寫作。她發現原來他心裡也有一場夢，而非只是一盤棋，於是哭了出來。

她有點明白戀愛不過是一種相互租賃，兩人誰也不屬於誰，僅僅是短暫向對方租用對方而已，連簽約都不必。《紀子，出租中》那種以金錢租賃親人的交易，常被理解為現代社會的扭曲產物，然而在她看來這不過是生命的常態，甚至真相，只是人們彼此租賃時未必都以金錢作為貨幣。以什麼作為貨幣呢？以恭維，以禮物，以懷抱的溫熱，以笑意或眼淚。租賃是一種條件性的暫時，遂比純粹的暫時更可感傷。

讀完了他的信，她萎在床上，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獨自挨過的日子，她總是忙於讀書工作出遊，忙於忘記。忙與忘說穿了都是：亡心，如同兩件家具略略調動位置，造就了迥異的室內風格。造字是一種裝潢。偶爾偶爾，她才會想起他那老公寓裡的家具們：那些瓷浴缸，皮沙發，毛地毯，罩著蚊帳的大床，是否也會在暗地裡叨叨評論主人的私事？《美女與野獸》裡的僕歐似的。他是美女，美得近乎哀愁；她是野獸，殷殷期待美女也會付出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