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哥呢？姊呢？一張張陌生臉孔如紙牌被打出、重新散發復再排列組合。我混在人群當中，視線僅搆著旁人肩頭，周遭晃動的臂膀如疾行之槳，我停住腳步或跟著人潮前行，便不知身在何處？
聽說我小時候經常迷路，一轉眼便不見人影，遍尋不著，母親於是一次次驚慌奔往派出所，在員警訓戒下將我領回。
這孩子到底怎麼了？
我也不清楚自己怎回事！路是迷宮，周遭房舍如森林亦像波濤，岔路一轉便難辨別。視線低矮，旁人腳步如移動樹木，霧露迷離，流螢飛行草間，我牽抓母親衣角或跟行兄姊後頭，走著走著旋即擱淺路邊。
我是哥與姊無法擺脫的麻煩，儘管目光緊拴，一不留神，便如扇貝被沙掩埋。鳥兒隨雲遠去，向陽光點於眼前擴散……哥、姊呢？他們跑去哪裡？路邊竹籬與紅磚交錯，如一面面盾牌阻擋去路。人潮衝擊，來往車輛嘲弄著我的愚蠢，愈走腳步愈慌亂。
「小妹妹，妳家住哪？妳要去哪裡？」
啊，所有靠近的臉龐都罩面具，看不清他們真正的表情！媽媽──我如雛鳥吱吱慌亂，跌爬欲走又再摔跤，雲壓低如近逼之鷹──我，家在哪裡？
家在哪裡？
我半被解救、半脅迫地帶到警局。不哭，小妹妹妳不要哭──我忍著不哭，渾身卻不停地抽搐。小孩走失的訊息隨即傳開，醇厚的人情觸角相連通報，捲髮婦人瞧見大聲嚷道：「那不是阿霞她小女兒嗎？」
突出之岩勾住漂流樹枝，峰迴路轉，母親匆忙趕來，又一次喜極而泣。
「好佳哉！」失而復得，無人忍心苛責我。
哥與我年齡相近，我習慣跟在他後頭，他總極力想要擺脫我，見我神情欲哭不好堅持，心情一路掙扎著。他急欲前衝，卻不放心一次次回頭看我。狹路變寬，偶與鐵路交會，那回哥走得火急，我半跑緊跟著，他衝過鐵道，柵欄噹噹低垂，我剛好被擋在這頭。雙向來車對峙，風寒暑熱將要會合，哥於對面大聲喊叫要我快回家，聲音被煙塵挾飛上天。
我立於鐵道邊，兩眼遙望遠方，哥見我不動，氣惱得咬牙切齒卻只能停下腳步。雲集天上，灰與白，雙軌交會處漸地冒出黑點，點兒逐漸明顯然後控隆控隆衝飛過來，將我吹得搖搖晃晃。強風過後，柵欄噹噹舉高，兩邊人車混合，我繼續跟著哥。哥想快走卻只能放慢腳步。陽光拉長我們地上的影子，傾斜、扭繞，若即若離。
※
夜幕低垂，天地成為另個世界！夜晚我不被允許出門，除非有兄姊陪伴，廟會廣場若放映電影是最佳機會。那晚，姊和哥正要出門，臨時被媽喊住：「妹仔做夥帶去！」唉，無聲嘆息各含嘴內不敢吐露，一群人便浩蕩前行。鄰家孩子盡皆出動，歡喜快步如逢年過節。我身穿棉布連身洋裝，蓬鬆自然捲髮垂掛肩頭，只要和哥哥姊姊一起我便像個小公主，所有聽來的童話故事皆可圍繞著自己改編……黑夜清朗，弦月微笑，星光晶瑩閃爍著。姊姊們一起牽著我然後輪流，哥樂得輕鬆可一會兒東一會西隨意亂走。隔壁潘媽媽、雜貨店李家兄弟，平常似乎見過的老老少少全往同樣方向。啊，長腳短腿歡喜掃街，大街小巷四處是人。戲院未普及的年代，一面布幕，一捲黑膠片對著運轉，便可投映、吸引所有目光。此刻，人為向光動物，如蟲或如鳥獸排列、散坐。
布幕四角拉開，偶隨風勢微微晃動，男主角歪嘴說著國愁家恨，女主角纖腰舞起波浪，長髮捲起各種弧度。清涼之夜暖暖的光，附近街燈被關上，黑夜白天人情冷暖全在螢幕裡面。婆婆媽媽們手搖蒲扇，飛蚊和善侵擾，大山大海，現代古裝一幕幕變換，長白山上、遊龍戲鳳，啊，布幕裡的面孔時而大得逼人，時達達隨亂蹄遠去，斗大淚珠自布幕裡流出……
我不懂那喃喃細訴的委屈與難過，長刀刺入，血柱流出，巨斧飛出，人頭一顆顆落地，我急忙用手遮眼，奮力游回現實堤岸。轉頭看，不遠處籃球場上有人聚集，球按耐不住被拍地上，彈起再拍，另一雙手腳加入，此掌交由那手，然後熱烈地搶奪。咻，球被丟往籃框，咚地擊中鐵框彈開拾起再投。這頭街燈亮起，取代了那頭昏暗之光。我兩腳自迷離的時代走出，靠近鐵欄，手攀欄架兩腳踮起，感覺身體伸縮自如。弦月升高笑愈明顯，球頻頻自頂上掉落下來。我的目光隨之彈跳不已……碰碰碰，幾個男生七手八腳擠在一塊，球彈起復被壓下，街燈熄滅，眼前一片黑一片暖……
我四處張望──廟埕前只剩一大塊灰布直立，膠片捲往另一頭，放映機停止運轉，離散的蟲兒踽踽獨行，欲要飛起卻屢屢撲倒在地！哥呢？姊呢？一張張陌生臉孔如紙牌被打出、重新散發復再排列組合。我混在人群當中，視線僅搆著旁人肩頭，周遭晃動的臂膀如疾行之槳，我停住腳步或跟著人潮前行，便不知身在何處？人潮瞬即退去，竹籬、紅磚冷漠阻擋前頭。
街燈拉長、縮短地上身影，走進暗處，連影子也不見了，心情於是著急了起來。感覺鼻下有水，伸手抹去又再流出……所有熟悉皆告消退，眼前的路似正下墜，街燈下壓冷冷的光束，兩眼急尋下一個亮處。期盼路上有人又怕人的出現，陰影連成黑暗想像，感覺自己隨將被吞沒！
弦月化作彎刀，迷路孩童將被割頭，竹籬如矛豎立著，紅磚裡藏有仇怨血跡……大人之前用來嚇唬我的說詞，此刻盡皆鮮明浮現。鼻水續流，腳有些痠，步履沉重身體卻輕飄起來。夜色濃黑，棉布洋裝欲飛，如紙傘張開、亦如將隨風逸去的蒲公英……
寂靜周遭或有慌亂腳步靠近，牆上玻璃片崢嶸著銳利青光，此路那巷不停轉繞，家在哪裡，我的意識漸不清楚！
※
醒時已在床上，昏暗室內明顯有人。耳邊似有清風流動，感覺頭有些沉。之前熒亮頂上的光束不見了，蚊帳外傳來窸窣低語，媽含帶著鼻音說：「可憐喔！轉來時規領衫攏係血……」
血？我想起鼻下的潮溼，我的鵝黃洋裝，手一摸，身上已換另一件衣服──外頭壓低的聲音繼續：「不知要做人啥米兄哥大姊，遮濟人顧未好一個小妹仔……」
迷濛中似見竹籬、紅磚掀動眼前，前頭光影迷離，我腳步踟躕……小飛蚊跟行，然後化成低聲啜泣，姊和哥被罰跪在我床邊。我睜開眼又怕被發現我醒著，瞇閉之眼滑下兩行淚水。
深濃夜色漸地凝結，天明後，哥與姊又將各自出門，我繼續於竹籬、紅磚當中找尋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