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銘亮
把妳像風箏一樣放在天空飛,忽然失了線。所以妳終於張開眼睛,開心的,露出妳所說的客家專屬上牙齦,大笑。妳騎過的腳踏車車輪、我們一起騎過的田間小路都掛在妳的腳踝上從而變成美麗的穗帶,在風中,落花一樣的閃耀。
忘了告訴你我忘了洗手。我以為在池塘旁挖泥沙壓飯糰捏湯圓,撿草枝鋪眠床,趁泥水猶溼,撒上乾燥的白沙,讓它們看起來像電視上堅硬的雕塑,放上媽媽裁縫機旁掉落的破布,說小娃娃,吃飯飯,不哭哭。隔天回去我們叫著跳著說飯糰呢?眠床呢?不見了。只有池塘渾然未變。小孩子不知氣餒,繼續把泥沙團成小貓小豬……都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其實,只是剛過去。妳看我手上,還留著乾痂似的灰色泥塊呢!
天陰多悲風。妳卻固執地張開手,迎著風,好像妳還是個剛學會放手騎單車的小女孩,短髮中分運動褲,騎去籃球場湊隊,騎去書法教室挨罵,騎去錄影帶店續約,別人叫妳小太妹,我替妳生氣,替妳不平,替妳還嘴,回家了還替妳煩惱。妳卻笑嘻嘻地,表演特技那樣地在鎮公所贈送的白瓷大碗公裡磊起糙米飯滷肉花椰菜爆雙脆,最後掛上的乾煎白帶魚搖搖欲跌,妳斜咬筷子,偏到客廳,自顧陷坐沙發看電視,任憑母親去招待客人。
晚餐後,你母親喜歡和鄰居們一起散步到池塘邊的吹製玻璃工作坊,坊主鎮日無歇,晚上就隨興做些小東西。他額頭微微冒汗,指間用以融化玻璃的青藍色火焰有半個人頭高,虎虎的瓦斯聲讓我害怕,我躲在失業的爸爸身後探頭瞄,駭人的火焰之下,玻璃細軟透明如橡皮筋,光亮如軟糖,來回纏繞,桃子般的身、柔長的頸、拳頭大的玻璃天鵝便於灼痛中誕生。我說:「要飛走了!」
「唉,未啦。」爸爸說。
天鵝名字裡有天有鳥,但不會飛,真的假的天鵝都不會飛。
那麼,人呢?
這二十年竹南變化好大,小學時代走過的田埂早就淹沒在十字號誌下,小池塘的溫渥泥沙想必是眼前高樓混凝土。玻璃工坊倒閉,老屋重建,鄉里景觀變動,柏油大道是黑色的時間,掩護生死疲勞……不過妳放心,妳母親迄今說過最狠毒的話只不過是「我這輩子絕對不踏進那家缺德醫院」,僅止於此。她還是,也依舊會是個善女子。至於我,我是個懦弱的人,中年了,忘不了池塘,想起妳的勇氣,回來故鄉祭妳。妳在天上好嗎?在那個高高的天上,好嗎?
妳飛下來了啊!
妳對我說謝謝。
我,也對妳說,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