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光斗
等到長大了，要到台北念書，行李袋中的棉被之外，母親堅持要塞進一頂蚊帳，我嫌那土氣，說是台北的衛生情況比台中好，蚊蟲肯定少，硬是將那紅紅綠綠的蚊帳拉了出來，扔進床底下……
蚊帳，久遠年代的產物，好似與鄉間、水塘、豬舍、牛欄、茅廁……連結在一起；蓋衛生狀況不佳也，自然滋生蚊蟲。
幼時，家住台中近郊的潭子，農田果園俱多，家家都無廁所，集體使用公廁。每到上燈時分，蚊子大隊成群出沒，就算打光一罐DDT，也還是會有後援部隊，由門縫、紗窗空隙鑽入室內。有時被叮咬到半抓狂狀態，乾脆直接將DDT打在手臂、兩腿與脖子上，以為蚊子就不敢來犯；及長，才得知，那DDT比蚊子還要惡毒有多多。
是故，蚊帳，在彼時的生活環境裡，就更是不能短缺了。
記憶中，負責放蚊帳的都是父親。父親將盤在頂上，以及綁在兩柱的四方形蚊帳徐徐放下；在此之前，要先用扇子，在床鋪上方的空間都揮灑一遍，趕走盤旋不去的蚊子。
夏天熱，家人都要在門口乘涼。大人或是聽收音機，或是與左鄰右舍聊天；孩童們不見得都能坐得久，也只有大人的鬼故事，才能安撫得住躁動的童心，不會讓小蘿蔔頭們在睡前，又皮出一身汗；等到露水集結，暑氣逐漸稍退，眾人才紛紛回家就寢。而我，老想貪涼，霸在藤椅上不願回家，只顧拿著扇子徐徐製造涼風；等到真的睏了倦了，朦朧了，父親來催我進屋，我裝作睡著，好脾氣的父親只能抱起我，吃力的又是撥開紗門，又是掀開蚊帳的，將我安置在床上。
蚊帳還有多種用途。有一回，同學帶我去玩，先到他家喝足一茶缸的冬瓜茶後，只見他像是小猴子一般，竄到床上，開始解下蚊帳；我問他要幹嘛？不怕他媽媽發現挨揍？他只是搖搖頭，神祕的對我笑。緊接著，他抱著蚊帳往外跑，我只能緊緊跟隨。等到穿過田埂，越過河堤，看見一汪靜止的河水，他就開始脫下衣褲，提著蚊帳，走進水中，我這才恍然大悟，他要用蚊帳捕捉魚蝦。
那個下午，有了蚊帳後，我們玩得可歡快了，雖然最終只撈起了一些小小的大肚魚，可是能在清涼的河水中跟著同學學做漁夫，這個終生僅有的一次經驗，簡直爽快斃了。不過，我們回家後都挨了一頓打，我是被發現又去父母嚴禁的河裡游泳，他是在蚊帳尚未晒乾之前，就被提前自田裡回家的母親抓個正著。
等到長大了，要到台北念書，行李袋中的棉被之外，母親堅持要塞進一頂單人的蚊帳，我嫌那土氣，說是台北的衛生情況比台中好，蚊蟲肯定少，硬是將那頂紅紅綠綠的蚊帳拉了出來，扔進床底下。等到入住學校宿舍，發現夜晚的蚊蟲照樣出沒，擾得人無法安睡，再後悔也就來不及了。
慢慢的，蚊帳逐漸淡出了我的視線。直到數年前搬到內湖的山邊，賃屋居住。緊鄰社區的邊上，就是一區花市，養殖花卉免不掉要施肥，於是蚊蠅特別的多。父親有時北上，與我們一同居住，我埋怨蚊子太多，擾人清夢，回問父親是否好眠？父親說，只要有電風扇就好，既涼快又驅蚊；粗心大意的我，居然沒有想到，應該為他備上一頂蚊帳。
台中的透天厝，父親爬樓不便，就在一樓的飯廳邊上搭了張床；每逢夏天，電風扇往往要吹上一夜，我擔心會影響他的關節，父親老是以一句沒事來打發我。自始至終，都沒有再用過蚊帳。
後來，父親走了，小床拆了，那個空蕩的空間，又補上了飯桌與椅子；每回坐下吃飯，看見飯桌上罩著防範蚊蟲的網罩，我總是立刻聯想到蚊帳，還有夏日裡父親抱著我進屋的畫面。
直到台北住屋的蚊子愈鬧愈兇，往往忍不住要出手拍打；這下換了母親北上與我們一同居住，經常在夜間聽到母親一聲慘叫，我們夫妻連同外傭，就得趕緊衝進母親的臥房，飛舞著雙手，幫她除害。我們要幫母親裝上蚊帳，但是母親拒絕，說是半夜起床如廁太麻煩。
我與妻倒是投降了，決意在臥室安放蚊帳。這才發現，蚊子也有類別，老實者與刁鑽者還真是不同，竟然有囂張者隨著我上床的空隙，混進蚊帳裡，可以在黑暗中大開殺戒，咬得我們哀哀叫苦。還有，夜半熟睡時，手臂難免會貼在蚊帳邊緣，居然也會遭到餓極了的蚊子的嚼食。
最近搬了家，住到民權東路的公司裡，心想，這下應該可以遠離蚊子了。天熱的過程裡，每晚都很寂靜，沒有蚊子相擾，快意油然而生；沒想到，天涼了，冬被都出籠了，蚊子不知道是否趁著換裝電梯的門戶洞開，還是順著排水管逆襲，竟然蜂擁而至。有一晚，與蚊子大戰到凌晨五點，偏偏是日在南部還有兩場演講候著，簡直把我逼到差一點要崩潰。
一般來說，蚊子大都先在你的耳邊開始警告：「嗡嗡嗡，醒來醒來，別睡了，沒發現本大人駕到了？嗡嗡嗡……」等你自掌耳光多次，皆無法斥退牠，便只好開燈候教了；殊不知，牠們也會立即撤退，躲進洗手間或是書櫃裡，等到你兩眼無神，再次關燈後，牠們又飛快地飛回來對你挑釁。尤有甚者，根本省去了耳邊前戲，直挺挺的就在你的臉上、額頭盯上一口，讓你疼癢難消，徒呼負負。
我不認為被蚊子戲耍是奇恥大辱，既然人家已然進化到如此境地，作為萬物之靈的人類，只好低頭思考，應該如何對應？電蚊拍？太血腥，太難聞，不行！蚊香？一樣！嗆人！難過……那麼，只有回歸古早的那條路了：請蚊帳出馬，作為城下盟約，你不犯我，我不犯你，如何？
老婆火速請來了蚊帳，三兩下掛將了起來；說也奇怪，一見到蚊帳，我那賁張激動的心緒，瞬間冰消雪化，只要想到晚上終於有個好覺得睡，便覺得蚊帳果真是樁人類的大發明，比槍砲都還要威武可靠。果不其然，當我在黑暗中躺進蚊帳裡，聽到那不死心的蚊子在蚊帳外傳來情緒的叫罵聲，便幸福已極的歪嘴一笑，瞬間安然入夢，鼾聲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