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邱彩霞

寒流來襲，冷颼颼的，每到此時，我總會特別懷念慈祥的祖父和他的磚窯。

祖父五十多歲時，在家鄉新北市三峽經營一家老式的磚窯廠。他養了兩頭水牛，先犁地挖土，再由工人倒入一桶桶的水，騎上牛背吆喝著牛繞圈踩踏，直到泥土和水拌勻成為適用的軟土。這是相當費力的工作，必須由兩班人牛輪番上陣，到下工時，人和牛都已是滿頭滿臉的泥漿，工作中偶爾牛脾氣發作，還會把人甩下來呢！

第二天，有七、八位工人在廠房裡，以手工摔打、揉捏那些軟土，以木框壓製成土坏，再用推車把土坏送到一旁的空地去曝晒，每天幫它翻面，靠著陽光把土坏晒到夠硬、定形，成為「磚仔坏」；這期間如果下大雨，還得手忙腳亂地幫它 們披蓋草蓆，否則土坯受傷變形，就前功盡棄了。

晒好的「磚仔坯」一擔一擔挑進磚窯裡擺放。磚窯像一列小火車，高高聳立的煙囪後面接著十個似車廂橫列的窯室，每個窯室左右有門，底板是鐵架，鐵架下面就是窯火的通道，最末端才是大灶口。

等到一長串的窯室裡擺滿磚坯後，挑個吉日祭神，聘請大師傅就可在大灶口點火開始燒磚了。

大師傅和他的徒弟必須輪班，不時添加煤炭，讓那熊熊的火龍得以穿越十個窯室，日夜不停燃燒十天，然後熄火待涼，一星期後開啟窯門，取出的就是一塊塊得來不易、猶有餘溫的紅磚。

磚窯辦公室旁邊備有兩間簡陋的寢室，一間做為燒磚師傅們輪值空檔時休憩之用，另一間是祖父專用。

小學一年級寒假裡的某天，祖父母帶著我和堂姐、堂弟去那裡過夜。次日清晨，祖父把我們叫醒，帶到戶外，手指著磚窯的方向，睡眼惺忪的我很驚訝地看見，一群男女老少大約二十幾人，從狹窄的窯門鑽出來，瑟縮在凜冽寒風中。他們向祖父揮手致意，然後陸續離開磚廠的大門，默默地走向鎮上的鬧區。

原來這是一群外地來的乞丐，因為天寒地凍無處容身，前幾天到這兒來請求祖父讓他們在空窯裡暫住幾晚，保證絕對維持乾淨，而且早出晚歸，不會妨礙磚廠裡員工的作息。祖父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家人知道了都反對，擔心祖父會不會引狼入室，萬一夜裡被搶怎麼辦？但是祖父堅持一諾千金，不肯背信。多日以來相安無事，家人才算放了心。

「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我們一樣可以吃飽、穿暖，又有房子住。你們看到剛才那些小孩子都光著腳、穿著破衣薄衫嗎？多麼可憐啊！他們不能去上學，而是要跟著大人到街上去乞討才有東西吃。所以，我們要感恩、惜福，也要盡力幫助窮苦的人。」年幼的我未必真能聽懂這些話，卻能夠了解祖父慈悲的心意，對他的作為深感佩服。

祖父母平日樂善好施，雖然我家並不富裕，僅夠儉衣縮食過日子，但是，每逢過年一定要到廟裡去捐獻些許救濟金或白米，連我們孫輩好不容易企盼到手的壓歲錢，也常常被祖父母勸募一些去「做善事、積陰德」。潛移默化後習慣成自然，現在我和兒女們也都定期捐獻給慈善機構。

祖父母先後辭世已有四、五十年了，那磚窯早已荒廢破敗，可是那支煙囪至今依然聳立。每次看到它，我就想起兩位老人家「體恤貧弱」的善心和身教言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