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長春

謝明錩老師（一九五五～）的水彩畫很吸引人，追憶懷舊的如夢幻境中，流露出難以言喻的真情實意。

早在一九八○年代初期，還不到三十歲的他，就立下：「不為自己而畫，要為萬人而畫」的志向。（註）

這絕非媚俗，為取悅他人的感官而繪畫，而是要以自己的藝術之眼，帶領人們以美去觀照內心的真實本我與外在的自然萬物。

他強調真正的美，就是「好關係」的構成。即使是毫不起眼的磚塊、電線桿、水桶與單車，凡經過他的慧眼與巧思，也能將物質短暫消逝的屬性，幻化為清新雋永而涵義深遠的一幅畫。一幀純紀錄性質的照片，不算是美，因為複製大自然的畫面，太過寫實，而不具文學的想像力與哲學的啟發性。

真正的藝術家是具有強烈的感受力，也能洞見他人所看不見的，他曾說過：「斑駁老牆在我眼前會躍動起來，冷硬的鋼鐵會溫柔起來，就連水溝邊卑微的小草與螻蟻，也都會發出強勁的生命吶喊。」（註）隨著水彩的自在流動，他讓自己的靈魂與大自然合而為一，在繪畫中賦予大自然新的生命氣息與浪漫美感。

他認為繪畫的主題與內容，不是構作一幅好畫的要件。即使是在一堆雜亂的罐頭、玻璃與塑膠瓶中，或是五顏六色的垃圾堆裡，只要能提煉出同化他者，又富各色層次的琉璃，就能成就一幅好畫；但，這一切的成敗關鍵，就在於是否能做到「統一中有變化」或「變化中有統一」。

在《水彩畫法的奧祕》一書中，他提出：「一幅靜物畫的組成，絕非瓶子、水果與桌布所湊成，而是色彩、明暗、塊面、筆觸等繪畫元素的美妙構成。許多人畫不好，就是因為只能描寫局部，而無法組織整體關係。一幅好的抽象畫，就是在創作過程中，能使色彩、構圖、筆觸等整體關係相融和諧而不扞格的。」

換言之，成功的造型、色彩與線條是具有雄辯的力量，能撼動人心。完美的形式，是可以帶領人們進入崇高的精神層次。以梵谷為例，謝老師認為光是知道這位畫家一生悲慘的故事，不能算是真正認識他的繪畫藝術。

他那看似瘋狂強勁的揮灑筆觸，其實是純熟迅速而篤定的，是下過苦功的；仔細觀察，其構圖審慎周全、色彩鮮明有序，可見梵谷的繪畫是在冷靜思考後，所爆發出的濃烈情感與燦爛光輝。

「統一中有變化」是謝老師教授水彩畫的重要技法與觀念，我認為這也是鑑賞一幅畫作成功與否的竅門。在《看懂世界名畫》一書中，他讚賞米勒的〈拾穗〉構圖是無懈可擊的，因為畫中三位拾穗婦女的姿態雖一致俯身，但卻富有高中低的微妙變化；明度則以中間紮紅頭巾者為最搶眼，再來是右側的白頭巾者，最弱則是左側的藍頭巾者；聚散方面，左實右虛，相互呼應。可見這幅畫作主賓分明，充滿了節奏與韻律感。

筆者在雄獅美術擔任編輯的這二十多年當中，收到很多讀者購書的回函卡，其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感謝謝老師對於水彩教學的毫不藏私與傾囊相授。

二○一○年，我在編校他的《水彩創作──觀念、技法與實作解析》時，感受他手稿中的一筆一字，是何等的溫潤與誠懇。他告訴我，技巧只能服人，但唯有靈性才能感動人心。

然而，靈性卻與個人的閱歷、涵養與關愛自然眾生有關，因此，他在本書的最後一章〈藝術家的心靈〉中，將他二十多年的心靈筆記摘錄進去。如：

「何謂昇華？把物質提升為精神就是昇華。不能昇華，寫實畫只見描摹，抽象畫只是色塊的拼湊，而描摹與拼湊都是無意義。」

「傳統是什麼？就是千百年淬煉的精華。它是一間有兩個門的房子，前人把鑰匙交給我們，我們自當勇敢進入，看遍房內風景，然後再從另一個門走出去，除此之外，別無他路。」

是的！藝術的理想美能使人靈歸趨完善。另外，不論在技術或學養，都要先向傳統學習，待基礎功站穩後，自然而然就能有所創新了。然而，創新不是矯揉造作，而是順其自然地傾流而出。

〈北港朝天宮〉一畫，是謝老師依據日治時代的老照片所繪。他說泛黃的照片，隨著年代久遠，不僅細部不見，還有斑漬；但這對他而言，卻成了簡化造型與主觀賦色的優點。實際上的北港朝天宮前殿屋脊上的剪黏藝術造型繁複、色彩繽紛，屋簷金光閃耀，柱上蟠龍盤曲環繞……還有廟埕上熙來攘往的男女老幼，全都被他巧妙地單純化，並一統於黃褐色的古雅中。

然而單純並不單調，在一統的暖色調中，時而些許的藍紫、墨綠，時而鮮明的磚紅與正紅，使得整幅畫作層次分明、錯落有致，充滿了微妙的變化。而畫作週邊的渲染抽象化，更使這幅畫充滿了現代感與詩意。

廟宇的前殿大門深邃幽深，在視覺上引人入內，向媽祖祈求平安。但也因透視的關係，視線旋即落在左前方的一個小男孩與中年男子，還有正前方的一小男孩，他們以平靜祥和眼神，望向不同方向的遠方，與畫外的觀者有所聯結。他們的靜止姿態與身旁叫賣、來往眾多的人群形成對比。似乎傾訴了，在人生不同的道路上，一切生活勞苦的擔憂，都交託給媽祖這位心靈上的母親。

這幅畫作，為舊時代增添浪漫新穎的氣息，也讓畫面應有的熱鬧喧嚷，趨向靜謐平和。然而，安靜卻不失活潑，虔敬而不失親切……

註解：

謝明錩著，《謝明錩的眼睛》，皇冠出版社，一九八八年，頁九。

參考書目：

❶謝明錩著，《水彩畫法的奧祕》，雄獅美術，一九九六年。

❷謝明錩著，《水彩創作──觀念、技法與實作解析》，雄獅美術，二○一一年。

❸謝明錩著，《看懂世界名畫》，爾雅出版社，二○○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