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創團十年,一九八三的《紅樓夢》,在熾燃和激情間,卻像個太早領悟萬事虛空的色調。繁花歲時,大幕蓋起。
歷史,若如時序遞嬗,你會怎麼形容八○年代?狂飆、激情、燃燒如夏,還是,大地已然白茫?
那是年代初啟,十月最後一天,台北社教館開館。當繽紛絢爛的花瓣,自舞台上方似無止境地飄墜,漫天漫地;貓道上,劇組人員正專注著舞監指示換幕的下一刻,狹仄的側台,不時湧進湧出舞者們,身影回到聚光下,翻動如畫的衣袖。
你在稍有距離的一角凝視這齣改編自曹雪芹的經典之作。彼時,曾有一瞬心思,浮現起了不過幾年前另一演出的現場:帶團南下回到自己故鄉嘉義之際,新聞不斷傳出台美斷交的快訊(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六日),體育館內,在你一聲決定下首演照常;那齣名為《薪傳》的舞作,講述著先民渡浪橫越黑水溝的故事,胼手胝足,拓墾島嶼。所有觀眾自悲憤騷動、終至屏息於摔跌躍起於大浪的勇敢肉身,彷如看見了自身在世界局勢下的群像。
一九七三年創立舞團、取「黃帝時,大容作雲門……」最古老的舞蹈為名,初始曾也歷經思索何為「中國現代舞」的疑惑,藉古典文學為題材,創作諸如《寒食》(一九七四年,以戰國介之推歸隱山林為喻)、《哪吒》(一九七四年,改編自奚淞小說《封神榜中的哪吒》)、《奇冤報》(一九七四年,取材國劇《烏盆記》)、《白蛇傳》(一九七五年)等早期代表作。你無時不惦記著愛荷華求學期間,舞蹈啟蒙老師馬夏.謝爾(Marcia Thayer)臨別前的一番話:「Go home, and make Taiwan dance, good-night.」
那徘徊的追索,不也就是你們一整個時代共同舞踏的腳步。高中、大學初識歐美現代主義文學,讀現代詩、寫小說。如同你曾寫過的一部中篇〈蟬〉,那年夏天,眾人在野人與明星咖啡間晃盪交談,戀愛、畢業、入伍前夕,總詢問彼此,之後呢,「出去?」是篇小說寫作於你在新店服預官役之時,書出版,你業已同樣啟程,先赴密蘇里,再往愛荷華。
就是在那全心全意地「棄文從舞」。前輩與好友,姚一葦、商禽見證了一九七一年你生命的首演,鄭愁予且以詩留下那起舞的形影:「那人/黑衫敞開/一胸刺青的/扶疏……」
其後,你前去紐約瑪莎.葛蘭姆學校與康寧漢工作室進修舞蹈;也深刻思忖著鄧肯脫下舞鞋的赤足下,傳統與土地的力量。回台灣後,一邊教書、一邊竭力推廣屬於我們自己的現代舞;鄉土熱的背幕前,開始有了《薪傳》、《廖添丁》(一九七九年)、《街景》(一九八二年),雲門始以呼吸與胸前的心搏,共振島嶼的心跳。
創團十年,一九八三的《紅樓夢》,在熾燃和激情間,卻像個太早領悟萬事虛空的色調。繁花歲時,大幕蓋起,「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與此同時,你照樣編創著隔年的《春之祭禮.台北一九八四》、《我的鄉愁,我的歌》(一九八六年),或尖銳、或鄉愁地回應現代生活。然而彼時在角落的你有否想到,一九八八年就將宣布暫停舞團工作。
那是不是你在寶玉的靜定佇立之姿中,預見的悲觀景致;後來曾如此形容,八○年代,整個社會、台灣人都變了模樣。
舞團復出時已跨進九○年代。《紅樓夢》依然輪迴在四季的台上。這齣經典,直到千禧後二○○五年四度上演宣布封箱。二十二年。少年阿民,偶然或巧合,那正是你循著蟬鳴,前去他方的年歲。「明年,如果明年我們再來,還會有蟬嗎?」當年的你心裡自問。「當然有,可是那是另一批新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