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歐銀釧
海風吹拂。我們站在里斯本的廣場上，地上鋪設了羅盤，還有葡萄牙人在航海時代的世界地圖。走走停停，海上好像傳來清亮的歌聲，進入蜿蜒的街道，歌聲迴盪在長巷，一個女孩錯身而過，似曾相識。
座位上有個微笑。三年了，每年都遇見她。
二○一五年夏天，我在新北市校園一個文學獎頒獎典禮認識她。數日後，接到她的手繪明信片。她畫了自己思考的模樣，放大的問號圍繞身旁。那是她的第一封來信。
那年七月，再度接到她的信：「這次回澳門又有新發現。澳門有很多葡萄牙風格的建築，還有各式美食。我回去三周胖了兩公斤……老師去過澳門嗎？」
我想起她戴圓眼鏡認真提問的樣子，立刻回信：「我曾經去過澳門三次。也曾造訪葡萄牙首都里斯本，海風習習，蛋塔好香，丘陵上的房子，街上的電車，美不勝收。民歌法朵（Fado），憂傷與奔放兼具。懂葡語的友人說，法朵的意思為命運或宿命。」
她回覆了一個以大海為背景的繪圖。古城、海邊，成為我們信件往返的主題。今年三度見面，她微笑著說，快畢業了。「真好，將要展開另一階段的人生旅行了。」她笑得更加燦爛，像是記憶中里斯本的陽光。
那年，我們飛到里斯本，那是個瀕臨大西洋、坐落於特茹河河口的港城，地形起伏，蜿蜒曲折。遠方滿是紅色、橙色、黃色或白色的房子，依著丘陵建造，櫛比鱗次。海洋、山丘、船舶，置身其中，神祕迷離。
我們穿過宛如迷宮的街道，在巷弄裡走著，感覺有點像我們曾經走過的澳門。
為什麼去里斯本？似乎是一種奇妙的牽引。好像是想了許久的旅行，一站一站又一站的往前。
海洋味道的空氣，一路隨著我們搭乘的電車在坡道上下行走。
海風吹拂。我們站在里斯本的廣場上，地上鋪設了羅盤，還有葡萄牙人在航海時代的世界地圖。走走停停，海上好像傳來清亮的歌聲，進入蜿蜒的街道，歌聲迴盪在長巷，一個女孩錯身而過，似曾相識。葡式蛋塔上來時，我們撒了一點肉桂粉。歌聲依舊。
有一天，我們來到面海的「發現者紀念碑」。朋友說：「在地理大發現時代，很多人都是由里斯本出發，前往各地探險。」海洋與島嶼、歡笑與孤獨，陽光和暴風雨，一切似乎並存著。漫步里斯本，彷彿來到海洋博物館，看見航海家的眺望，生命的探索。
最早，朋友們相繼來到我的家鄉澎湖看海。我們到全台最古老的天后宮祈福。天后宮供奉媽祖，馬公市舊稱「媽宮」（Ma-keng）。媽祖是海神，村民出海總是向媽祖祈求平安。
多年之後，我們來到澳門。大家一起到建於一四八八年，位於澳門半島西南方的媽祖閣祝禱。談起澳門名稱的起源，朋友說，早年葡萄牙人在媽閣廟前登陸，向居民詢問當地的名稱，居民以為是指廟宇，答稱「媽閣」，葡人音譯成「MACAU」，也就是澳門葡文名稱。
澳門民間傳說，曾有漁民航行於海，遇暴風雨，一位少女忽然出現，令風暴停止。漁船平安上岸後，少女朝媽閣山走去，忽見光環照耀，少女化做一縷青煙。後來，人們在她登岸的地方，建廟供奉。
這傳說和澎湖相似。茫茫大海中，媽祖是心中的燈塔、明燈。
十六世紀時葡萄牙人來到東方，發現澎湖海域魚產豐富，島上住著許多漁民，因此以漁夫群島（Pescadores）稱呼澎湖。
去年，我回贈來自澳門的女孩兩本書。不久即接到她和她的母親共同回覆的信：「看完之後很想回去台東看看，想回去坐在海邊，看著天空；想回去坐在樹下，和姑婆聊天。」那是她母親寫的。另一段則是女孩的讀後心情：「有時候我會想，會不會有魚游進來幫我們上課？」
原來她的母親家在台東。改編自帕斯卡．梅西耶小說的電影《里斯本夜車》，裡面有一段話：「我們離開某處時，總會留下一些東西；人雖已離去，心卻依舊留在那裡。有些事，只有回到原地，才能再度尋得。」
大海、魚群、天人菊。我的童年留在澎湖。原地在哪裡？我們尋尋覓覓是為了尋找原來、尋找原地？女孩在教室裡想著魚，會不會像我一樣，一直想著像魚一樣自由，回到海洋？
一九九四年，我看了德國導演文．溫德斯（Wim Wenders）執導的電影《里斯本的故事》（Lisbon story），電影敘述一位錄音師來到里斯本，遇見「聖母合唱團」，展開一段音樂旅程。
這部電影深深吸引我。好長一段時間，大多聽著宛如天籟的「聖母合唱團」，他們唱著葡萄牙法朵風格的曲子。據說那是起源於巴西和非洲，後來融入葡萄牙傳統音樂。歌聲悲痛、憂傷，彼時，我的心似乎在其中得到一些安定。
後來，我讀到第一位葡葡牙語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薩拉馬戈（JoseSaramago）的作品《未知島傳說》，多次回到書中這一句：「每個人都是一座島嶼，但很少人能認知到這個事實。」
幾年前，電影《里斯本夜車》在台北華山試映。我和朋友一起前往。影片以書中書的方式呈現，男主角被葡萄牙作家普拉多的文字震撼，帶著書，搭上前往里斯本的夜班火車，查訪普拉多的生平。
看完電影，普拉多的隨筆《文字煉金師》來到心中：「如果我們只能依賴內心的一小部分生活，剩餘的該如何處置？」那日，天空落雨，我們撐傘走過華山，未語。一路上，她若有所思。
這世界是無數的書中書。時間的大海一望無際，起點在哪裡？終點在何處？
「我們尋訪答案，答案追著我們。」當年，我在里斯本寫給自己的明信片上這麼寫著。她一直想不出要寫什麼？多年後，她把保存了許久的明信片寄給我，還是空白的。但是，明信片上已有黃漬。那是時間的痕跡。
青春已過，我們依然在找答案。有些人則是剛旅行到夏日，將要探訪世界。
我想起新北市即將畢業的澳門女孩，想起她似曾相識的微笑，也許有一天，我將接到她寄自葡萄牙的明信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