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議震

「我本來八月前後將一切未了之事趕辦回去，因偶然頭暈，將醫生診斷書託使館內外交部延期，不意外交部竟不照准延期，且以師範大學授課囑我早歸。按國家法制，外交部祇應管護照事，教育行政之事，外交部無權過問，並且我在日本，經政府特許不辦登錄證手續（登錄證須按指文、照相、居住日期），並非因有無護照影響居住問題，我心中不悅，通電大使館請調銷護照，一面在東京招待記者，指責外交部錯誤。張公使特來解釋說並非政府及外交部長之意，部長在外國，此是小職員不知輕重，照例辦理，不足計較。後又接張厲生信，說是蔣總統意思恐我不回台灣，表示善意。我回信說我在台灣六年，受盡辛苦，去年與陳副總統信，亦無回信……」（註❶）

溥先生在家書中所言「在台灣六年，受盡辛苦」，旅日之時，又有謠傳溥先生有意返回北京之說，於是一場原本簡單的返國延期申請，「外交部竟不照准延期」，政府的信中生疑，而致溥先生盛怒「通電大使館請調銷護照，一面在東京招待記者，指責外交部錯誤。」

溥先生中的滿腹無奈或可追溯至避居上海之際。從溥先生渡台之初曾修書兩封，可見端倪，一封「託浙贛鐵路事務科長王光文，代轉給重慶憲兵司令張真夫，面呈蔣總統。」（註❷）另一封為致張真夫函，兩信自陳「顧身雖貧，於義則安」，可直見溥先生清節自守，不降志辱身。

而為溥先生代呈私函予蔣總統的張真夫，本名張鎮，字真夫，早年曾任蔣中正的侍從副官，深受蔣的信任，一九四六年五月國府還都南京後，張真夫任首都衛戍代理司令，十月，張真夫將軍以溥先生戰時未入滿洲國，受到國府認可，故舉薦溥先生為滿族國大代表，同年溥先生主持創立「滿族文化協進會」（註❸），為伸張滿族權益發聲，亦為日後北京新政權統治之初「無」任何滿族政協代表，產生若干影響。

一九四九年八月二十七日，溥先生從上海乘漁舟至舟山（同註❸），後在國軍安排下安抵台灣，下榻台北市中山南路十一號「凱歌歸」招待所，即後來的國民黨中央黨部，現今張榮發基金會所在地，溥先生於此寫下〈上蔣總統書〉及致張真夫信札。

〈上蔣總統書〉：「介公大總統鈞座：敬啟者，儒（溥先生本名溥儒）前居杭，仰承垂問，感謝之至。自避難上海，賣畫尚勉強自給，因北平偽政方來電請儒回平，并請參加偽政協會，雖設辭謝絕，繼又發表儒部長名義。遂於聞信夜內暗渡吳淞，乘小漁舟至定海，今已抵台灣。惟因行李、錢幣皆不能攜帶，困窮情狀，甚於上海，顧身雖貧，於義則安。前亦曾勸戒北平滿族，曉以大義，彼方會議皆不得參加，故此次偽政協會少數民族內幸無滿族列入……儒深感大總統知遇之情，故敢直陳，俾保清白之身，存天地之正氣。當窮困無計，尚望維持，成儒之志。披瀝奉陳，伏希鈞裁。溥儒謹言。」（同註❷）

〈上蔣總統書〉中溥先生不諱言北京新政權邀其擔任部長而決意出走「夜內暗渡吳淞」，亦不諱言其「窮困無計，尚望維持，成儒之志」，而致張真夫函中亦言「弟只求得免饑寒，完成晚節」（同註❷），昔日王孫處境辛酸至此，一字一淚，令人不忍卒讀。

而這兩封可能改變溥先生境遇的信件，蘇亮節為文中可見其命運多舛：「溥心畬寫完信，馬上交王光文，託他轉給張真夫司令，不料，王光文拿到信後，因車禍喪生。」（同註❷）於是，這兩封信件始終沒能送達，溥先生境況亦無逆轉。

六年後，溥先生抑鬱、困厄，世路風濤依舊，家書中所言「在台灣六年，受盡辛苦」，或可為溥先生棲遲台島十三年有餘的概括。

溥先生故友萬大鋐，曾談到溥先生的寓台之地，頗為不堪：「在一個僻巷裡，汽車開不進去，沒有庭院，光線很黯，兼作會客室的畫室，只有六蓆之地，有兩只舊矮沙發和一張椅子，同時只能招待三位客人，再多，就沒有座位。他的臥室，只有三蓆地。這就是這位曠代大師一住十多年的生存空間。」（註❹）

此境，恐怕是溥先生所「深感大總統知遇之情」的「知己」（同註❷）蔣中正先生所不知，抑或視而不見？於是宏博絕逸之才，流離江海，不遇於時，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註解：

❶節錄〈溥心畬先生家書〉，出自《遺民之懷──溥心畬藝術特展．書法詩文》，國立歷史博物館，民國一○三年十二月初版，第一二二、一二三頁。

❷出自《大成》雜誌（香港）第二十四期，蘇亮節撰文〈溥心畬上蔣總統書〉，一九七五年十一月一日出版，第十、十一頁。

❸出自詹前裕研究主持《溥心畬繪畫藝術之研究彙編》之〈溥心畬先生年表〉，台灣省立美術館，民國八十一年十月三十一日出版，第六十八、六十九頁。

❹出自《舊王孫溥心畬》之萬大鋐（溥先生故友）撰文〈西山逸士的幾段逸事〉，浪淘出版社，民國六十三年元月初版，第三十八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