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這二家梁子真是結大了

這樣，施琅將軍心理會平衡一些嗎？拿著報紙，你問我。

二○一七年中樞主祭的民族英雄鄭成功祭典被「降格」了，改由台南市長主祭。有人為鄭成功的忠勇喊屈，有人大批「去中國化」，當天市長致詞時說「台南已升格為直轄市，市長位階提高，中央政府無需再派人參加」，內政部則說「尊重多元聲音及觀點」。鄭成功政權來台對平埔族殺戮的事，近一年來，的確突然被凸顯。

這樁複雜的歷史問題，你問到我，我真要說你人機靈目色好，因為我就是鹿港媳婦，施琅將軍直系孫媳婦。

「鹿港施（死）一半，社頭蕭（肖）歸庄」，施姓是鹿港大姓，但可不是住鹿港姓施的就一定是施琅後代，在無法滴血驗親的情況下，我認為有幾項證據是很基本的。

「家有譜，州有志，國有史」，擁有家譜當然是絕對物證。第二是我施家祖墳墓頭的「潯海」二字。施琅是福建晉江衙口人，祖籍光州固始潯海。第三，鹿港天后宮右廂房，供奉引水灌溉彰化平原的施世榜，他是施琅的世侄，廂房牆壁上，掛了一幅康熙御賜潯海施氏族親輩分排行的「百世字行歌」，第二句是：「至性能純養正心得自由」，我公公「能」字輩、丈夫「純」字輩，女兒「養」字輩。至於第四項，很小卻很立體的實境，我四叔曾帶我到老家附近的一間民宅，這家主人是我們同宗，上二樓，一轉進門，我看見桌上供奉一尊施琅神像！

還有一事，我沒列入證據，僅據實陳述。話說今年清明，我家族照例午後三點在墓園相聚，大家忙著動手鏟雜草、壓墓紙，我四叔洪亮的聲音響起：「少年ㄟ無興趣，老ㄟ破病ㄟ破病、沒庫ㄟ沒庫，已經招無郎登庫泉州衙口，麥成囉，已經找無郎囉啦！」然後他又說了一事：

「這是郎咧講，毋是哇講ㄟ，毋災是金丫是假，講是施琅的軍隊來到鹿港，為了展軍威，命令歸條街ㄟ全部都得姓施……，真霸啦，這毋是哇講ㄟ，是郎咧講，毋災是金丫是假……」

我四叔真是田野訪談的不二人選：事情真假我概不負責，我只說我知道的，而一出口就充滿聳動故事性。關於這點，我想我應該有傳到我四叔衣缽，我還不知道的那幾年也就罷了，自從知道我們是施琅的嫡系子孫後，有些朋友都聽我這樣說過：「難怪，難怪我看我們施家男生，無論多大年紀了，個個都好看，就有一種武將的端正氣概。」

懂些台灣史的多少都知道三百多年前的施鄭恩怨，只要一出現施鄭聯姻，我保證民國一○七年或一七○年，要不證婚人要不貴賓致詞要不司儀先搶去說了，都一定會有人提起台灣島上曾有「施家若起，鄭家就弱」、「施興鄭窮，鄭興施無種」的這段恩怨。這二家梁子真是結大了。

不只女人，大哥的人全都不能碰，身為部將的施琅，竟然為軍紀殺了鄭成功的親信曾德，鄭成功暴怒之下治施琅的罪，施琅逃走了，鄭成功於是誅殺施琅父親與弟弟，回無路，施琅悲憤投降清朝，四十年後，他率兵攻台，結束了鄭氏王國。

從戰友變死敵

人生回不去了的事真多。施琅與鄭成功，你聽，連名字並排讀起來都抑揚頓挫的好聽，而他二人果真都是峻嶒奇男子，正因為二人都飆奇特異，偏偏舞台卻得共用，一主一副，一剛毅嚴峻一自矜自負，這場不共戴天恩怨導火線乍燃訇燒之前，一些微妙難解的情結已然早生夙有。

史料寫鄭成功眉高眼長、氣質凝肅，我想，讓明隆武帝一照眼就賜國姓兼賞尚方寶劍這一事，撇掉政治目的，也側寫出鄭成功的秀傑不凡。有一本台灣小史就寫過，大意是兩岸三地華人世界若要找人演鄭成功？需要找嗎？啊不就金城武！是啦，中日混血當然是原因，但那作者真的沒瞎矇，我看關鍵字就在「眉高眼長」，金城武真的畫個八字鬍就可以是鄭成功了。至於施琅，偉岸魁梧，富見識，精兵法，尤擅水戰，這不正是個電玩遊戲裡，有炫耀的六塊肌，又有才有腦的經典大型男嗎？

在歷史的滾騰風煙裡屹立特出，這二人實在太鮮熾太對等，他們從戰友變死敵的曲折情節，正史本身都已經像極了小說戲劇，遑論民間的傳說，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他倆還在互別苗頭似的分別膺任海峽兩岸的民族英雄。但你說其實你一向喜聽的，是我自己所下的那些按語小評論，比如以往國文課本這行與那行之間，被我用來撐開行距的那些考試絕不會考的小感言，你說那兒才有人與人之間長深一些的對視。

是這樣的啊？呵呵，這樣的話，反正網路查資料很容易，那我就真的流露我的小抒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