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簡文志
六歲,在後座緊緊抱著父親,沿路風景像是後翻的小島,注定不一樣了,她到了陌生的家。她的垂髫不再有母親呵護的香氣,她的雙手開始壘繭如城,她的膝蓋破成一張罟網。六歲,她知道沒有母親在大清早為她更衣,清晨的陽光是製造出的光亮,她只看到大門開的方向有一條河流,她難過的時候只有河流聽到。
送她到新家,父親離開時,她不記得哭了沒,她知道自己是一位工人了,是被虜獲的女奴,一組多能工具。六歲,一輪明月就要沉入湖水,她的風華就上鎖在粗礪的三合院,任憑青春鏽蝕。在野夫炊煙中,在蘆荻晃蕩裡,有一些農忙粗活,有一些水湄擣衣,有一些想家時間。她說,印象中經常被威脅將頭塞入糞坑,滿坑的蛆蟲像是嘲笑的手指,慶賀她的新生活。六歲,她想讀書識字,開啟詩意的象徵;她想找伴玩樂,紅顏笑眉開心整天。她更不知道何時睡著,或者何時掛上淚痕。這樣俗稱的「新婦仔」,一點都不新,沒有簇新的珍貴感,就與我的父親送作堆。
童養媳像是個禮物,沒有標價,也不知道價格,送誰就誰的,沒有過度包裝,也沒有新婚的喜悅,或是拜別的惆悵,沒有數過嫁妝,也沒有秀氣的窗花,也沒有魯迅小說《祝福》中的祥林嫂輝煌周折。還好,那時候還是拍了婚紗照,有一點短暫的幸福感,白紗都是圈養的蕾絲,像她被圈養一樣。我的母親。
鍛造的白鐵何以必須在脊柱內取代將碎的椎骨。白鐵內斂的光芒,厚實陰峻的冷光,怎麼會在她的體內,任每次風雨霜寒都感受白鐵的存在。動完手術,從恢復室移到病床,她的臉比病床還白,像是負載天空的傷。她經常為我們祈福,父親的髖關節手術,我的膝蓋手術,大哥的經濟問題,小妹孩子的疾病,她挺腰跪著,眼神與願望都呈在神桌前。我們誰曾為了母親祈福,誰曾為了她挺腰跪著;她擲筊,也沒有擲出自己的春天,也沒有抽中一張安慰的籤語。她踩著縫紉機,把自己的健康縫進機器的戰鬥聲中;她奉養著公婆,其實她還是童養媳。
北堂,古稱是主婦盥洗的地方,但是她哪來一間舒服的北堂,她是無法忘憂的萱草,直道忘憂也未忘。母親不就是萱草,忘憂草,但是母親卻是最提吊憂心地額眉,寸草心報三春暉難道豈非謬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