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運良

一連好些天都日麗朗晴，趁此，就在台北道路邊、街頭巷尾間東彎西轉，尋訪了好幾座嚮往已久的「老建築」，循著時光倥傯的足跡，仿然穿越幾世代的長隧，追索歷史還殘留著的些略記憶刮痕。

是的，前人已遠，留予行誼在世間源遠流傳，正是此行所欲探訪的人文深幽。我諾諾跟隨著，像在雪地皚皚裡循著留下的足印，一步踏著一印，重走曾經的時代遠路……

行程刻意和緩閒適，悠然巡訪了數處故居或紀念館，其主人有曾高居國府要職、主宰政經者；有曾國學淵博、思想傳世者；有曾遊藝展舞、雕像詠音者。無一不曾是當代權傾一時、呼風喚雨、叱吒風雲的翹楚精英。千百春秋前，這裡，曾輝煌燦爛；這裡，曾冠蓋雲集；這裡，曾風起雲湧；這裡，曾運籌帷幄於家國大計；這裡，曾揮灑藝文於風花雪月；這裡，曾臨終伴陪於畢生精粹……

穿巷抵臨隱身在博愛特區裡的「孫運璿科技．人文紀念館」，正如這座建築主人、譽稱「永遠的行政院長」：孫運璿的行事風格，樸實地座落靜巷內，安靜而與世無所驚擾。

新建的西式洋館與復舊的日式和館古蹟建物被環繞於庭園中，蓊鬱裡有孫先生日常最愛的魚池，也有夫人親手栽種的桂花，還有列入保護的高齡老樹，滿園處處是樹蔭花叢。西式洋館內的展場，聚焦於其生前致力公務的崇高行誼與傲人成就，畢生風華與生活歲月參差其間。我特別駐足觀望著「光被八表」碑，這座仿品由總統蔣中正所題字，取其光明覆被八方地表之意，原碑表彰著孫先生於任職台電期間，夜以繼日搶建完成台灣東西輸電設施的勳功，即今滿室之燦亮，真當心發感念，甚而禮敬昔時力拓光明之萬千艱辛。

信步至日式和館，此內為原有寓所裡孫先生晚年私人家居的擺設布置，帶出與妻子兒女間的相處點滴，以及當年物力維艱的生活情景。家書情書、照片卡片、手諭簽稿，以至西裝旗袍、鞋帽公事包、縫紉機輪椅等等，甚至書房中懸掛、時時自我惕勵的「少說多聽，控制脾氣」牌框，都是一代清官重臣的深居簡從呀。

尤其吸引我的是《孫運璿日記》原件，那一筆一畫、如實錄記的手稿真跡，都是台灣經濟建設的藍圖擘畫、都是國家百年願景的遠謀大計。其內於當年一月十三日蔣經國崩逝當日的記敘：「對余個人，情逾手足，聞余中風，不禁落淚，先後探望病體廿八次之多」的語句段落，那時正國是蜩螗，仍如此對部屬關切擔念，字字讀來動容掬淚而頗感英雄惺惺相惜之殷。

離開紀念館的同時，我彷彿也與一個鬥志澎湃、熱血湧動的輝煌世代揮手道別，悵惘竟無端襲上更緊緊糾纏。

轉往陽明山仰德大道的沿途，心底直是憶想著多年前曾受「春天潤餅文化節」之邀，而赴往的林語堂故居印象種種，猶想念著餅皮裡美味滿滿的小宇宙，迄今仍留香著一整個民國初年……

襲路上山，幾個彎轉後，寶藍琉璃屋瓦、純白粉牆的東方古典建築映入眼簾，醒目地坐落路旁。真如一座隱藏版的翰林黌宮，建築乃由林語堂生前親自設計、建築大師王大閎興建打造，主以中國四合院的架構，結合西班牙式歐風的設計取向，兼具東、西方風格，既富現代感又顯古典美。儒者大家深居僻寓於此至終，遺世獨立的風貌，乃至國學大師的風範儀止，處處斑斑可見細緻內蘊。

就著林大師也鍾情喜食的潤餅與幽默風趣的閒適，徜徉在花團錦簇的春日氛圍園景中，尤其是名邇東西、著作等身的滿滿好幾書櫃，彷若鎮館之寶，耳熟能詳的《京華煙雲》、《吾國與吾民》、《生活的藝術》、《風聲鶴唳》等作列展於內，記憶裡還依稀曾在青春年少時顯影過、《京華煙雲》所改編成電視劇集的幾幕場景呀。我還極為感興趣並專注於其發明的「明快中文打字機」，隔著玻璃仔細端詳許久，心裡直是讚歎：此刻手機裡輕易滑過、透過語音即可傳輸轉換成文字的當代，怎可比擬在科學嚴謹的漢字檢索系統都仍未建立起來、林大師所卓見創新的中文鍵入機制的那時呀！

我未曾趕上那個炫燦的世代，睹其舊照、觀其故物、念其昔情，幾番踱步故居其間，憑欄遠望台北繁景蒼茫，靄霧罩城朦朧，幾許幽情古今兩廂糾結。

自陽明山下來，途經士林官邸，再一路延接到中山北路直行，就在櫛比鱗次的樓廈間、不起眼的小巷轉進，「玫瑰古蹟：蔡瑞月舞蹈研究社」就在一大片綠意的擁抱之中。

總可想像著舞者曼妙身姿在此迴旋、躍跳的狂美，就在曾遭祿火災禍而決然重生的「蔡瑞月舞蹈研究社」裡盡情展演著……這裡正以「玫瑰古蹟」為喻，呼應蔡瑞月的創作《牢獄與玫瑰》深義而延伸創社理念，這裡正以「蔡瑞月舞蹈研究社」為名，將悲憤化為愛，以現代舞強調的「身體解放」，讓壓抑的青春身體，在此園地內找回與空間、與人群的親密關聯，繼續傳承與開拓願景。

脫了鞋，步入鋪著檜木地板已有些許斑駁的舞蹈教室，那是無數汗水、淚水所辛勤烙下的生命刻痕；牆上偌大的落地鏡子，那正映照著每位舞者無數的風華歷程；開敞的三扇門面，連接著戶外綠意盎然的草茵，那亦當正是象徵著白色恐怖受難拘囚後的全然解放與醉心熱愛舞蹈的無限開展……

平台上風雲將起，只要躍起舞動，就是生命力的拓闊，每一件舞衣、每一雙舞鞋，乃至這座承載舞蹈延繼使命的古蹟空間，以身體戮力譜寫的，都是台灣現代舞每一頁精采且絢麗的翩姿篇章。

故居或紀念館靜默矗立於此，穆然無語、但卻崢嶸卓絕。

際此觀我望己，乃至觀人望他之種種，映襯大歷史的往古今來，憶念都深深還在，緬懷夙昔、希冀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