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女孩停在我面前,雙眉如平遠的秋山,兩眼清亮似黎明前的晨星,伊究竟是蒹葭蒼蒼的水湄伊人呢?還是笑傾人城的北方佳人?眼神中有著洞悉一切的清明。
「如果你來,可以選擇客運或者火車,最好是搭北淡線火車,那將是一趟典雅而美麗的旅程。出了火車站,沿著小街步行約五、六百公尺,由信用合作社旁邊的巷子左轉,你將會看到渡船口,希望你不會為美景所惑,而誤了見面的時辰,我在渡口等你。」
一九七七年仲夏,我站在渡口,手心微微汗濕,陣陣鹹腥的海風競相追逐掠過身邊,卻無能稍解我緊張的情緒,只因和伊相約,初次會面在斜陽落山前一刻的淡水海邊。
●
「嗯,我猜想妳有小小的眼睛、小小的鼻子,或許再上滿臉小小的雀斑。」那年,在蔚然成風的筆友熱潮中,我也不甘寂寞地趕搭流行的末班車,僅僅是為了排解一份連自己都不明白的鬱悶。
賃居的小屋,位於教堂後面的小山坡上,入夜後,人車絕跡,猶如荒城,而初更不寐的燈火令人心慌;彼時息交絕遊,門雖終日不閉,迎來的唯有清風。夜夜,屋外,四面,八方,我恍如聽到蔓草掙扎破土的窸窣聲,以及他們厲兵秣馬的金鐵高鳴。呵,他們就要進軍攻佔我的小屋。
昔時,許多可笑的行徑、荒謬的情緒,皆源於找尋生命座標的徒勞無功,甫滿十八的年少,竟至期待生命棋盤上的大起大落,期待一場志得意滿的豪賭,縱是繁華轉眼散盡亦無妨;然而,宣洩無處的情緒,卻幾乎把自己逼往自閉的深淵。
我需要一條疏洪道。於是,在琳瑯滿目的徵友欄中,挑了一個好聽的地名:淡水。開始用筆墨經營另一種生命型態。
●
「我無從得知你的猜測由何而起,因此感到好奇,你如何斷定我有小小的眼睛和鼻子,以及滿臉小小的雀斑?」
渡船噗噗地靠岸,船身破浪逼近濺超海水,潑濕了我前晚刻意刷洗白淨的球鞋,我後退幾步。對岸觀音的側面藹然,山腳農家昇起晚炊的濃煙,隨著日落時刻的逼進,我彷彿聽到自己胸腔內傳出噗咚噗咚的心跳聲,繼而又對自己慎重其事的態度感到微恚。
●
「妳有一手秀麗的字,又有好聽的名字———維芫;不過通常漂亮的女孩很難兼具上述二者。所以,我的結論是,妳的身高不會超過一百六十公分,這種身材很適合玩一種團體遊戲———紅蘿蔔蹲紅蘿蔔蹲完白蘿蔔蹲……」夜深的小屋不再寂寞,信紙是我搭建的小小舞台,在信中我肆無忌憚地大展身手,對伊的奚落適時彌補了現實世界的挫敗,同時沉浸在所謂幽默感的自我滿足的情境裡。
而,伊既不否認也不承認的舉動,戳破了我的自得。如同惡意的藐視,深深激怒了我;其實,真正的原因在於,伊的好教養如同光可鑑人的鏡子,照出了我的無聊與可恥。於是,我更加失去自制力:「所謂天生麗質難自棄,寶劍英雄佳人美名理應相得益彰。所以,我特意替妳想了一個外號:小蘿蔔———腿……」
●
「我想,我們有必要見個面,如果你來,可選擇客運或者火車。最好是搭北淡線火車,那將是一趟典雅而美麗的旅程……」持續了近半年的魚雁往返,伊終於主動提出見面的建議。
「太好了,這是我期待已久的事。或許半年來,妳長高不少了吧!」嘿嘿,伊到底沉不住氣了,我懷著一份期待發現真相的快意,親愛的南瓜公主,午夜十二時的鐘聲即將響起,一切事物都會回復最初的本真,醒來吧!從妳華美的天鵝夢裡。希望,妳不會因此而抱著南瓜痛哭。
●
緊張嗎?興奮嗎?你不是期待已久?我暗問自己。眼前起伏的波浪似乎和我的情緒有著相同的律動,我為自己點了根菸。
突然,眼前一亮,有個女孩筆直朝我走來,「招花無語總無情,楊柳微風百媚生」,那女孩停在我面前,雙眉如平遠的秋山,兩眼清亮似黎明前的晨星,伊究竟是蒹葭蒼蒼的水湄伊人呢?還是笑傾人城的北方佳人?午夜十二時的鐘聲怎不響起?後母皇后的毒蘋果呢?醜小鴨何在?「嗯,我猜想妳有小小的眼睛、小小的鼻子……」我嘆了口氣,畢竟,這是一九七七年淡水黃昏的渡口。
「請問……」
「我不是!」我狠狠地打斷伊的話。
伊不解地望著我。
我搖搖頭,扔掉手中的半截菸,轉身離去。料不到甫一交手,自己便曳兵棄甲,顯然,在這場遊戲中,真正落居下風的是我。走了幾步,再次回頭,暮色中,伊正望著我,眼神中有著洞悉一切的清明。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