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的盡頭,引人遐想。對於疲憊的旅人,可能有一張笑臉在一間冒著炊煙的屋子前面等待,也可能是這一條山路,已崩塌成斷崖。前者意味,竟日流下的汗水得以清洗,身體的勞累,得以休憩,以便展望明天。後者意味前路不通,必須與黑夜的星光為伍,折返到另一個岔路,以便遠眺另一個路的盡頭。
這是以前旅人經常敘述的情節。遠遊總是伴隨著未知與朦朧的運氣。在這個島國,現代人大都自行開車,且有地圖相伴;路的盡頭,不再那麼神秘。也許風景全然陌生,但除非地震或是土石流隨機造訪,走到盡頭只是印證對景物的想像,人間少了一些必須折返的驚訝,也少了一份風景超乎想像之美的驚嘆。
人生的旅程也如此。對於未來,有人抱著從已知探索未知。生命的過程充滿各種驚嘆號。有人在連串的驚嘆裡,驚嘆已經過了一生。而驚嘆之後,似乎永遠看不到句點。但誰願意自己的生命畫下句點,那就是路的盡頭,雖然年華老去,驚嘆號也早已不在,已經化為虛虛實實的點點。日子就是這些點的重複。
有人希望未來就是永遠的現在。當然,那是因為當下的生活已經殷實飽滿。但印證現實人生,再好的生活也經不起重複。事實上,人生最大的悲劇,在於明天永遠是今天的重複,不論是億萬富豪,不論是被判無期徒刑的囚犯。
一個教書二十年如一日的老師,不全然是因為教材的重複。同樣的教材,面對不同的臉孔,仍然可能布滿驚奇,因為語言隨著對話者產生想像的空隙。真正悲哀的是,以同樣的教材照本宣科,一個字一個字原封不動地念下去。他的悲哀,在於如盲者,無視聽者的眼神;他的悲哀,在於如聾者,對於聽者的冷嘲熱諷,罔無聽聞。更大的悲哀是,當下與未來,不論情感與思維,已經沒有任何生機。他必須藉由點點滴滴的重複,幻想往日生命跡痕還未被掏空。
但是有人在強烈感受到生命的脈動時,已經接近了人生的終點,路的盡頭。根據捷克作家昆德拉《生命不可承受之輕》改編的電影《布拉格之春》處處動人。結尾尤其令人難忘。電影最後一景男主角開著卡車,女主角坐在旁邊。他們在遠方的小旅館過了甜蜜的一夜,現在要回家。清晨有雨,路上有霧。車在水氣中隨著鄉間小路蜿蜒前進。兩人面帶甜蜜的笑容。女主角問男主角:「你現在心裡想什麼?」男主角說:「我在想我好幸福」(I am thinking how happy I am)。接著車子繼續前進,看不到盡頭,接著影幕全黑,電影結束。電影並沒有呈現煞車失靈的車禍景象,但觀眾已經知道結局,因為先前他們遠在美國的朋友已經收到有關他們死亡的信件。也許觀眾為了他們的死難過不捨,感受幸福的瞬間卻是人生的終點,是個悲劇;但是,對於他們來說,是在感受幸福中結束,算是心靈的歸宿,不能算是悲劇。人生的現象,有如路上飄渺的雲霧,悲劇與喜劇的定義幾乎難有界線,也沒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