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喜讀《莊子》,讀的是他的瀟灑,在瀟灑中見到莊嚴。
到了中年,再讀《莊子》,讀的卻是他的詼諧,在詼諧中見到血淚。
到了壯年,又讀《莊子》,讀的則是他的智慧,在智慧中見到慈悲。
《莊子》,金聖嘆說它是「天下第一才子書」!我認為莊子是空前的,也難說不是絕後!即不絕後,二千餘年來,他可還是空前的!
《莊子》其文如萬斛泉源,洸洋自恣,行於所當行,止於不可不止。或為寓言、或為重言,或為扈言;或做謬悠之說,或為荒唐之言,或成無端崖之辭。是奇亦是正、是諧亦是莊,莊子就是莊子。
即在都市叢林,其猶若烏何有之鄉;即在五濁惡世,其猶若曳尾泥塗。他可超拔於俗塵之上,放乎天壤,像大鵬鳥舉著垂天之翼,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由北溟而屣於南溟,摶扶搖而上者數千里也!
莊子他可以這樣的做他的逍遙遊,說是由小而大,由大而化;他解消了主體,但卻因而擴大了視野,他悠遊於太虛之中,無罣無礙!
年輕時,讀《莊子》,雖說是讀的是他的瀟灑,但我那能了解什麼是瀟灑;其實,免不了得是少年輕浮之病!當然,看到的莊嚴美好,亦難免浮光掠影,那能識得個中要妙!
到了中年,讀《莊子》,自也識得幾分詼諧,在詼諧中看到了血淚。經幾分歷世,便得幾分智慧;狂氣既斂,身心肅然!在這肅穆中,卻不免赧然、慚然,愧然難已!
最近這些年來,愈發覺得莊子之能「消遙遊」,是因為他能「齊物論」;齊得物論,方得「養生主」,生主既養,在「人間世」中,自可「德充符」,如此「大宗師」,當然也就能「應帝王」。從〈消遙遊〉、〈齊物論〉、〈養生主〉、〈德充符〉、〈人間世〉、〈大宗師〉、〈應帝王〉,這七篇剛好構成了莊子的內七篇。這裡有著生命情境的邏輯,有著「道生之、德蓄之」的呼喚。
五十已過,到得壯年,讀《莊子》,讀的則是他的智慧,在智慧中見到慈悲。但我要真切地說,我雖已然頭腦清楚了,但心裡未必明白;即如心裡明白了,但卻未必能身體之、力行之。真的,人世之難,就在「踐形」、就在「任化」;經由身體的體現這樣的「踐形」,回歸自然無為的「任化」。莊子啊!莊子!爾可真任自然之化、踐天地之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