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鐵琴、銅鼓於善惡門邊流轉，雞蛋花跌落地上或於煙盆裡嬝嬝浮香，神靈於海天當中隱隱較勁著……

幽靈與花香

七月天南飛，越過赤道潮浪於海上拉出一條條紋線，大小島嶼群集或個別存在，自高空往下看如圖畫一般。走出機場，薰風撲面，導遊舉牌迎接，黝黑面孔綻露笑容，司機體形更瘦小，和他的箱型車不成比例，而他一登駕座便於狹路上橫衝直撞，我心未及調適即被載著狂奔，兩手緊抓前方椅背，於車禍邊緣數次忍住尖叫。窗外樹影零亂，烈焰照不透陰暗的牆，有積水處便有落花，神靈處處環繞。

Ted的英文與我們交集有限，書面加上比手畫腳繼續行程。路樹看似熟悉，房舍帶幾分陌生，和印象裡的景觀存有差距，心神漫游無法定位。

小海神廟（Uluwatu Temple）矗立崖邊，為西元十世紀古建築。進入廟區著短褲者須以布蔽體，一般人則分別繫上黃、紅、黑、白色彩帶。前路遍植樹木，綠葉篩濾陽光，林間有猴出沒。熱氣為海風吹散，藍天帶著點灰，烏雲似將被堆高的浪捲入。岩層露出棕黃、灰褐色紋路，綠藤於向海崖壁攀爬。斷崖下方潮浪澎湃不已，崩石於浪中挺站，一種懾人心魄的氣勢讓我暫停腳步，背靠山崖吹風，感受空中盈滿跳動的靈魂。潮為凝結霧露，雲是騰飛的浪，信仰隨心，含有靈性的山水最動人。

峇里島人信奉的印度教融合佛教及原始宗教，認定萬物有靈、日月山海蛇龜皆具神性，寺廟為其代表風景。人潮聚往山崖盡頭，陽光由橙轉橘逐漸暗沉，光影層疊中似有靈性拉扯。異鄉神靈帶幾分陌生，陰陽界線難以分辨，而災厄不分族群，人心祈求多相類似。據聞峇里島人信奉的神最初降臨阿貢山，於是便以面向阿貢山為神聖，認定向海不潔且多鬼魅，海邊神鬼交戰於是激烈。日漸昏沉，潮浪起落充滿雜音，階梯上腳步混亂，恍神間後腦突受重擊，帽子倉皇被劫走，驚嚇以為遭神責罰，回頭但見一獼猴戲謔看著我！

啊，山海遼闊，誰是主人？神鬼交接，善惡如何分界？

夕照環繞，晚風拂來，海上、空中有神靈的對峙與混戰。夜幕低垂，潮浪、地平線漸地隱沒，記憶之海卻湧動起來──童年的海、成長延伸的海岸線、佛羅里達的望鄉海邊以及一次次客居的堤岸，佇足情愫不同，便有不同跳望景觀。

獼猴靜觀過客，匆匆來去的是人，長伴自然的還是牠們！

潮浪風聲在後頭，人與萬物處於同樣高度，靈魂交通或相移轉，生滅、不朽盡在虔誠信仰中。

靈雖熱鬧夜卻靜寂，印度洋與峇里海相互衝擊，陌生經緯線懸掛一顆顆星，似天神看望的眼神。島上居民踏踩有限土地，潮浪翻覆於瞬間，為此人民需要更多靈驗神明。夜深濃，島如舟亦如漂海葉片，想著家鄉及海上載沉載浮的島嶼，心便跟著搖晃起來。

斷崖下的沙灘

目光遠渡重洋，心思於夢與現實中穿進穿出，經常便忘了自己要的是什麼？找一片潔淨沙灘、拍攝奇美海岸線、還是尋求一分靈犀契合的感覺？普里本別墅酒店（Puri Beach Villas）的泳池、餐廳建於懸崖邊，自餐廳下望可見一片寧靜海，綠原接連白沙灘，澄澈海面泛著細紋，再往前則有亮白色波浪。潮水於數十公尺下翻湧，濤聲似遠卻傳進心裡面，走向海石階，感受海風自四面吹來，回首恰與一隻獼猴眼神交會。

Ted 話不多，等候時多於路邊靜靜地抽菸，讓人不禁思想他的出身──兄弟與情人、兒時至今的志願，向海之人如何立足島上，又如何對神祈求與退讓？

康拉德（Conrad）飯店裡的努沙杜瓦（Nusa Dua）海灘號稱是最漂亮的海灘。深棕色茅草束起的遮陽傘一根根立於沙灘，棕櫚樹下四處環繞著泳池，白雲藍天倒映其中，與沙灘外海遙相呼應。躺於涼椅任陽光、海風親吻，雲絮懸浮天空，一船型風箏飛翔其中，如彩舟行於藍海。目光受清景滌濾，心神隨之閒適，青草接連平整階梯，薄紗輕攏涼亭內裡，寧靜的奢華於海邊四處展演。當地人認定樹有靈性，建築物不可高過它，神曲、童話幾無界線，島上俯拾皆是浪漫。

行程愜意不趕時間，Ted蹲於路邊將涼水飲進肚子，箱型車又於路上直行彎繞著。

神鷹廣場（Garuda Wisnu Kencana）是由整座山切割而成的藝術區。蘇卡托時代開始建築，高達二十三公尺的毗濕奴（Vishun）保護神像於嶺上崛起，樸拙的半身像帶著歲月潮斑，莊嚴閉目、胸膛結實，具有不可褻瀆的氣勢。神像後頭便是深黑灰色神鷹座騎，瞧牠眼睛凸出，嘴喙彎勾舌張吐出，壓低的神情帶有萬鈞氣勢。高台四面空曠草色枯黃，走下階梯，兩旁石岩矗立，厚牆呈現燒灼顏色，熱天裡卻有蒼涼之感。

島上廟宇多拜萬物起源、土地神及亡者之魂，如台灣拜玉皇大帝、觀音、媽祖、土地公、祖先及孤魂野鬼。每家皆設神龕，四處林立紀念碑，表達對掌農作物或其他眾神的敬畏。

宇宙須求平衡，山川因神靈想像而生姿態，鐵琴銅鼓錚錚鏦鏦，粉紅鵝黃雞蛋花四處散撒，善惡之門到處可見。

旦巴希林聖泉廟（Tampaksiring）位於Ubud北邊，興建於西元九六二年，以廟中聖泉而得名，清澈泉水據稱千年不竭，不同的出口具有不同療效，經常舉行淨身儀式。當地人喜將裝物桶置放頭上，翩翩行走起來別具姿態。神在水中、分散或集中廟裡。附近居民多從事動物骨骼或象牙藝術雕刻，廟宇附近的攤位琳瑯滿目。

神人交接共舞

雨與陽光攜手為一天開場。驅車前往另一個鄉鎮，箱型車蜿蜒綠林當中，路時而平整時而起伏破碎。至金塔馬尼火山（Kintamani volcano），烏雲自峰頂堆疊上天，群山圍出巴杜爾火山湖（lake Batur）。地熱荒涼地表景觀，累積地裡的能量不知何時將會噴出，帶來毀滅亦帶來新生。神鬼於此交鋒，風雲詭譎變色。

自登島上便完全失去方向，白天黑夜、左彎右轉皆無所謂，海天神人交接，天堂地獄與人間已無分際。路樹輕拂視線時而觸碰車頂，逐漸看慣窗外景觀，雙眼不覺打起了盹，蕭條、荒蕪幾經彎轉漸轉成平整梯田，綠意被整飭，潮潤水亮，層層堆疊，農民的勤奮加上神明庇佑，動人潮浪蔚成嶺間奇景。

熟悉的秧苗將長成豐滿稻穗，遙遠分隔的島嶼因這裹腹種子而相連繫。

神農氏、稻荷之神及米神，於不同土地扮演著類似角色。

午餐食米，將一粒粒米飯迎進肚子，心底有著莫名的踏實與感動。

路再彎轉潮浪起湧，已忘是第幾個黃昏。Ted神情依然，我對他的好奇仍停留於想像階段，只比瞥眼樹木石岩稍為親近些。

烏布皇宮（Puri Saren Agung）為峇里皇族居所，室內多雕刻且以金箔裝飾，夜間開放成為舞蹈表演場，殿前打亮燈光，古廟糝上一層金黃色。壺形銅鼓掛於水平架上，頭綁紅巾的樂師拿起棒槌純熟敲擊，靈性音符躍動堂前。黃、白遮傘高舉，壯漢扛著舞孃自廟殿裡走出，碎花散撒，舞孃著地後雙腳轉踩著鼓音，黃豔彩帶裹覆腰身，大眼珠子流動著神祕神情，舞盡全身癱躺地上，玄祕祭禱教人似懂非懂。

入住富麗華優布達別墅及溫泉酒店（Furama Villas & SPA Ubud），紫紅色九重葛茂長牆上，天堂鳥黃蟬及紅白色海芋妝點豔麗的熱帶風情。心型泳池旁水柱自神像手捧的木桶裡流出，貴族宅院裡，油亮綠葉纏朵鵝黃雞蛋花於公主床上迎賓！方窗掩著橫條麻布，窗縫透出靈光，牆上一瓣瓣花影，鏡裡映照幽雅穿廊。寧靜的島海在遠方，夜氛流動有聲，小蟲幽微地躲藏。床褥寬敞，白紗輕籠，今晚當可做個奢華的夢。花崗岩自地板鋪到牆面，天然紋彩於黑夜中閃亮，來自深山的礦石帶有靈性，闔眼似又聽見鐵琴錚錚鏦鏦，舞孃於花間跳動……巨鷹就要飛出，迦樓羅（Garuda）自高台上挺立，桑揚威迪真神（Sanghyang Widi）散放一道道光芒……

朝陽頂上覆著厚黑雲層，神明與惡靈隨時交手，飛鳥同時銜著彩光與陰霾，地上傳來銅鼓咚咚敲響，豆般大的雨滴自烏雲中落下。

醒時窗外姑婆芋仍帶雨露，雨及生長之神聯手，繁榮生息對映著自然毀滅。

餐廳位居山坡上，淺水灘順著斜坡往下流，水藍接連不遠處的海與天空。

Ted又出現，微笑帶我們往赴阿韻皇家祭壇（Pura Taman Ayun），此廟建於十七世紀，供奉王室祖先，為孟威王國的國家寺廟。綠水穿繞草木茂長，亭內奉有神明或為藝術家畫廊，鬥雞挺著一身亮羽，目光炯炯有神。石階、溝邊生有青苔，林蔭延伸向前的石板路，蓮葉靜躺，水池環繞廟宇，青綠似睡而醒。茅草於頂上撐開一座座供神、祭拜平台，台邊雕出靈動圖案，鳥獸頭顱牙齒張開、花草凝結、欲飛卻被箝制的妖怪……繁複刻痕裡匿藏陰森。凸眼神靈直立石柱前，信眾於廟裡合掌舉過額頭。神靈飛動，青草含帶霧露，順著蓮池前行，小廟並立，屋塔自一、二、三層往上便為奇數上加，雲於天上堆疊，古樸寶塔蔚成玄祕樹林，石徑上有我行過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