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玉蕙

午後，阿嬤將幾個魏晉志怪故事的精華集中，試著串連小朋友可能喜歡的橋段，重新組裝改「說」：

「一個夏天的晚上，月亮好圓、好亮。一位發高燒的男人，因為怕熱，睡在院子裡。不久，聽到有人敲門。發高燒的男子無力喊家人過來應門，索性自己掙扎著起身。推開柴門，忽然一隻老虎的腳伸進，遞給他一張白紙，並說：『請去殺王二。』然後飄然遠去。

男人扶病在月光下打開白紙，白紙上只有一排影影綽綽的老虎腳印子。次日清早起床後告知家人，家人都認為他腦子燒壞了。男人不被理解，好悶，只好往森林散步去。

走啊、走的，看到一片青翠柔軟的草坪，他好歡喜，不自覺脫了衣服、帽子掛在一旁的樹枝上，把手杖也靠在樹幹，然後躺在如茵的綠草上，滾過來、滾過去的，不覺睡著了。」

講到這，四歲小孫女問：「睡著了﹖為什麼﹖」我反問：「妳說呢﹖」「生病太累嗎﹖」我說：「嗯，你說得對，很可能是太累。」另一個兩歲多的小孫女也搶著說：「躺草上太舒服，睡了。」阿嬤開心讚美她們好聰明，繼續說下去：

「男人醒來時，口渴想喝水。跑到河邊取水喝，赫然發現自己的臉變成老虎的樣子﹔接著，看到全身上下都長了長毛，力氣變得好大，而且很容易就可以抓到魚吃。他嚇得不知道怎麼辦。只好一直往前行，走著、走著，看到一個女人在路邊採桑葉，他壓不住心裡想吃人的欲望，就撲上去把女人撕裂吃掉。這下子，他變得力氣更大、更勇猛了。」

大孫女忽然聯想起前些日子在電視上看到的宮崎駿動畫電影《神隱少女》，說：「啊，我想起來了，他就像《神隱少女》裡千尋的爸、媽，因為貪吃變成兩隻豬﹗」阿嬤說：「是齁﹗就像千尋的爸媽受不了美味雞肉的誘惑，吃下肚後，就變成豬。這個人也是受不了青翠的草地誘惑而脫下衣服躺上草地滾動，因而變成老虎一樣，這些食物或美麗的草地其實都是為誤入不該去的地方的人類所設下的『陷阱』。」

「陷阱是什麼﹖」大孫女問。「呃……呃……陷阱本來是為了捕捉野獸而挖掘的深洞，後來只要是害人的方法都稱作『陷阱』。」阿嬤不想對小孫女談到太多人間之惡，不管孫女懂了沒，繼續往下說：

「沒一會兒，有一群人前呼後擁走過來。」「什麼是『前呼後擁』﹖」阿嬤沒奈何，只好放下書本將兩個孫女左右擁著往前走，嘴裡不停地吆喝著：「我們來了，大家都走開、走開。」用肢體語言表演給她們看這句成語。「這樣懂了嗎﹖」小朋友的表情似懂非懂。阿嬤阿Q地認為，將來她們遇上了相似的場景就一定懂了。於是，拉回到故事上：

「男人忽然聽到有人在喊：『王二﹗王二﹗』他聽到之後，聯想起昨晚老虎的叮嚀，奮不顧身撲上去把王二給吃了。」

「他怎麼可以亂吃人呢﹖」長孫女發難，「是啊，吃人好可怕。」小孫女也附和。阿嬤傻眼，但還是試著跟她們解釋：吃人當然不應該，但他吃的那個王二，就是以前的恐龍法官，可能是平常亂判案，常常冤死人，引起公憤，善良的百姓拿恐龍法官沒辦法，只好在小說中變身，讓老虎吃掉他洩恨，不是真的吃人。」阿嬤急著說完故事，趕緊將故事作結：

「吃了王二以後，男人無聊地走回原先的草地。忍不住又躺上去，滾來滾去的，不小心又睡著了。醒來發現竟然又變回了人。他連忙穿上衣服、戴上帽子，趕路回家。」

這時，長孫女又插嘴了：「阿嬤，妳忘了讓他帶手杖回去了，剛才他不是把手杖靠在樹幹上﹖」阿嬤不禁慚愧地笑著回：「阿嬤老了，帶了拐杖出去，忘了帶拐杖回來。」孫女不但認同，還補上一槍：「阿嬤真的老了，每天都在找眼鏡跟手表。」

阿嬤不覺啞然失笑。故意愁眉苦臉跟她們開了個小玩笑：「阿嬤煩惱啊﹗有天，萬一妳們不小心變成老虎，我該怎麼辦啊﹖」大孫女很篤定、很睿智地回說：「我會回到草坪上再滾一滾、變回來的，阿嬤不用擔心。」

中西童話都充滿了殺戮與算計，幼年大禹、白雪公主、灰姑娘的生活，無不充滿嗜血的歷程。小孩子不知道死亡為何物，不會害怕，害怕的是大人，小朋友談死如平常。長孫女最早說給我們聽的故事就是：「螃蟹亂走亂走，就迷路了，跑到海裡被鯊魚吃了。鯊魚游來游去，不小心就被鯨魚吃進肚子裡，然後鯊魚跟螃蟹就都沒有海了！」鯊魚跟螃蟹就都沒有海了！豁達而詩意盎然。

孫女接觸變形故事是始於宮崎駿動畫電影《神隱少女》。因為是圖像展示，孫女乍看非常害怕，第一次收看的時候，甚至嚇到關掉電視，不敢往下看。那日晚上，我和她在書房聊天，問她為什麼怕看《神隱少女》﹖小龍女說：「那裡面的爸拔媽媽竟然變成豬，好恐怖﹗」阿嬤問：「變成豬有什麼好怕的﹖」「我就是不喜歡，看起來胖胖醜醜的，好恐怖。」

阿嬤追問：「那如果變成什麼妳就不怕呢﹖」小龍女說：「如果變成兔子或長頸鹿就很可愛，我就不怕了。」

阿嬤說：「拍電影的人可能就是專挑讓人看起來可怕的東西變，變成可怕的豬才會讓千尋一直想把爸爸媽媽變回來﹔如果變成可愛的兔子或長頸鹿，就感覺無所謂啊。」

小龍女不知聽懂了沒有，但她好強地跟我說：「不然，我們試著再看一次《魔法阿嬤》吧，說不定我長大了。」次日，我們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她目不轉睛地看，但結論是：「我覺得上次看的《龍貓》跟《魔女宅急便》比較好看。」

阿嬤讚美她滿內行的。但阿嬤覺得看完《神隱少女》裡穿越隧道到另一個魔幻世界，跟中國古典仙鄉小說中到異類世界必得先通過洞穴有異曲同工之妙，既詩意又充滿想像力。

也許，下次我能開始跟她們說說古代的仙鄉故事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