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是婆婆的遠房親戚兼年齡相仿的好友,已經八十幾歲了,身體還很硬朗,一口貝齒潔白整齊得很,而且顆顆都是真的,據說每天花一、兩個小時保養清潔,難怪有此碩果。我請育嬰假在家帶小孩的日子,常見她來找同住的婆婆閒話家常,她最愛逗弄我一歲多,正在學步、牙牙學語的小女兒。她一天可以打兩、三次電話給婆婆,說的都是些生活瑣事,而且一講再講。
阿婆上山下海全難不倒她,澎湖沒有真的高聳的高山,曾有人打趣地說:「澎湖的山,海拔高度是以『公分』計算的」。澎湖老人說的「去山裡」,其實是「下田」。
她的田裡依季節時令什麼都種:南瓜、冬瓜、高麗菜、花椰菜、土豆、紅蘿蔔……聽婆婆說阿婆一整年都不用上菜市場。
像初夏六月,她便拿玉米、小黃瓜、菜豆來我家賣,說是賣,貼切一點講是半賣半相送,比傳統市場更有人情味,幾條被蜜蜂螫得醜醜的澎湖菜瓜便是贈品,我們求之不得,因為她的作物不灑農藥。不灑農藥就得除蟲,她常一早偕同嫁到附近火燒坪、且已教職退休的女兒下田抓菜蟲。
沒灑農藥的蔬菜怎麼煮都安心:玉米煮湯,不用加雞湯塊,便清甜好滋味;菜瓜簡單炒個蛋,就很好配飯;花椰菜做成澎湖特有的花椰菜乾,嘗起來香脆獨特,別有一番風味;南瓜連皮切成塊,淋些油,灑點鹽花,放進電鍋蒸熟,就是一道美食。
阿婆住在後窟潭,家的後面是海,她常和她的女兒用毛巾包得像蒙面女郎,只露出兩顆眼睛,依據潮汐時間下海去挖寶。有一回我去阿婆坐,我頗感興趣地央求:「阿婆,找一天我佮妳作伙去撿螺仔好嘸?」
阿婆看似爽快地回答:「好哇,可是撿這些真艱苦,不快活哦!」我繼續死皮賴臉:「袂啦!妳係做工作在賺錢辛苦,我只係在七桃娘,試看麥。撿得夠多的話,再拿去北辰市場賣錢。」
阿婆沒好氣地說:「汝當作這呢簡單哦!」我逗阿婆:「還是妳驚我佮妳搶生意啊?」阿婆笑笑:「汝真趣味!」
我們坐在客廳天南地北地閒聊,夏天的南風悄悄地,從阿婆家坐北朝南敞開的大門不請自入,非常地涼爽舒服,「北風是火,南風是水。」阿婆說。
阿婆聊起小時候的趣事。初下海抓魚時,她拿著一支鐵製的鉤子要去抓,眼看就要抓到一條石斑魚,卻又一溜煙地游進一旁的硓石古石縫裡,她見狀趕緊撒網下去,然後用力翻開硓石古石,不料卻是一尾像蛇的錢鰻逃竄出來,嚇得她驚聲尖叫,一把丟掉原先手上的漁穫,錢鰻也被她嚇得逃之夭夭,不知去向。真不知道到底是魚嚇人,還是人嚇魚。現在看阿婆描述這些往事,已不見驚嚇狀,反倒是滿臉笑意,我聽了津津有味,覺得很有趣,膽小寡聞的我,真想去海邊看看錢鰻的廬山真面目。
返家時,阿婆送我一盒大頭螺。「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想要禮尚往來,不諳廚藝的我到市場買現成的食物想分贈予阿婆,但她不喜外食,覺得那些都是「有ㄟ無ㄟ」。在食安問題日益嚴重的今天,阿婆家大多自給自足,吃的幾乎是大自然的禮物,憑一身本領,吃山吃海。
阿婆和我們家關係友好,她在婆婆面前不吝誇獎我,讓我有面子;而我又是個美食主義者,她三不五時會饋贈澎湖道地的新鮮美味,所以對她備增好感;阿婆是個親切的長者,偶爾告訴我為人處世的道理,本來有點防衛抵抗,但繼之一想,她也是雞婆好意,且提點得那麼自然、不著痕跡,頗為受用,成為我和婆婆間的潤滑劑,就釋懷接受、真誠對待了。除了我,阿婆亦關心外子,每每來我們家坐,看到外子因工作之故,在烈日下曬得黝黑的臉龐及像木炭的手臂,屢屢規勸他:「查埔嘛是麥曝日」,又說:「一白蔭九赤,一黑卡醜硓石古壁。」
我真心希望阿婆能長命百歲、身體健康,等待小女兒「三歲離腳手」時,能隨同她去田裡以及去我嚮往的大海體驗一遭。
或許阿婆不富有,但在我眼裡,她有許多無形的財富;八十幾歲了仍耳聰目明、手腳靈活,還能種田下海;吃的是現代人搶破頭的有機無毒蔬菜,及大自然賜予的山珍海味,尚且能額外供給我們家,送貨到府,是我們家特約的有機小農。
也許阿婆長年待在澎湖,一輩子不曾出國過,不過她所擁有的人生智慧、琅琅上口的諺語,以及澎湖傳統女性的優點,有待我去學習挖掘。我嫁到澎湖,有幸認識阿婆這位忘年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