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不記得第幾次行上高速公路，時入秋冬，每去來一回，路邊台灣欒樹蒴果顏色便又加深了幾分。

夫家祖母病況不穩，一次次險象集聚眾人，眼看她氣若游絲，一雙雙淚紅之眼不得不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而過幾天她情況又趨穩定，孱弱的生命持續，醫院屢進屢出，讓人心情經常提吊著。

冷鋒侵擾，粉紅蒴果枯裂成暗赭，年關過後，歲數上加，祖母的年齡讓人敬重卻也憂心。高速公路如直笛，南來北往吹起四季的歌。欒樹枝條生出幼嫩新葉，天愈暖熱葉愈茂密。早些年大家總愛擠在祖母跟前，問她子孫的名字與生日，這是祖母最歡喜也是最能引發眾人興趣的話題──五十、六十、七十幾……曾孫人數增加，數著數著祖母的嘴角便往上揚，大夥圍繞著她，彷如守著生命源頭。

眼前的祖母兩頰凹陷身體萎瘦，如何想像她曾歷風霜，堅持挺站了近百年！夫家祖父過世的早，留下漫漫歲月與兩個阿嬤。祖母端莊嫻雅，長年一襲連身旗袍，米白、鵝黃，有時換以鐵灰或淡紫色；小祖母偏愛青、桃或赭紅，布料上常有鏤空或彩繡，兩人成天守在屋內，分坐一頭，被裝幀為屋簷底下的特殊風景。

那時兩祖母同住一起，長方形房內靠牆兩邊各放一個床，似擱淺時光河岸的兩艘船，小祖母睡靠窗那一邊，祖母則睡近門邊這頭。小祖母習慣餐後燃根菸一口口抽著，嬝嬝輕煙飄向窗外混融著夜氛，含潮往事便縈繞眼前。祖母厭惡那煙，感覺它侵擾她純淨的生活，從以前到現在，一圈圈堆累出她的怨惱。

飛煙持續薰染牆面，映出她們不同的心事。

據說自從小祖母進門，祖父的目光一天天遠離祖母。祖父歡喜帶小祖母出外應酬，酒一入喉歡笑且歌，兩人經常喝茫了才醺醺然相扶進門。圓月日缺，祖母的鬱悶難以言說，清晨蹲於灶前升火，含潮柴薪無法點燃，兩眼不覺紅了起來。強撐精神將木屑撒入，努力讓火苗自底層往上燒熱厚鐵鍋，一餐餐餵飽全家人。

小祖母續續吐煙，煙絲一圈圈喚回往日歡樂時光，煙熄後進到浴室，打開水龍頭讓水緩緩流進盆內……祖母則悶坐另一頭，嘴角緊抿著。兩床間隔著鴻溝，櫥櫃各自收藏著悲喜，兩座梳妝台各化各的妝，祖母習慣用扁木梳沾潤茶油梳理長髮，於頸後盤出個髻；小祖母則將短髮燙捲，不理會它的分岔與乾枯，白髮同樣生出，以不同形式存留。

我未曾見過祖母年輕時的模樣，而由光陰前推，歲月向前拉緊些，便似見著她清秀的容顏。小祖母的臉由厚脂粉遮掩，讓人較難想像從前。歲月與命運之神似相聯手，這方多些幸運那頭便將折損些。小祖母的皮層愈來愈薄，輕輕一碰便青一塊紫一塊，如被惡靈擰轉凌遲了一般。她常趁四下無人偷偷向我抱怨，從無法留住的皮脂膚色說到他為夫家犧牲的青春……

祖母生育四男二女並收養了兩個女兒，如老樹開枝散葉，年節時膝下環繞著子孫，滿屋子笑語。我不知曩昔大宅院裡的細節，只覺血緣纏結之網似要將上天之前欠給祖母的公道一分分索回。

「媽ㄟ皮膚幼咪咪」、「阿嬤少年時一定生作足水」……

眾人擁著祖母有的摸她手、有的梳理她的髮絲，祖母含蓄的神情不覺笑開，嬌小身子如鐘安坐，時光於她身上細膩移行，溫柔而沉緩地。歲月如風，吹出一些人的風采，也讓一些人狼狽。小祖母的厚脂粉遮去表情，於屋簷下如鬼魅般存在，愈鋪張的裝扮讓她顯得愈怪異。濃重明星花露水散放不合時宜氣味，在祖母溫暖的磁場邊顯得特別孤單。幼兒見她便嚇得哭出，眾人不願靠近，屢屢讓她失落氣餒──那匿藏道德背後的無奈及因祖母的淒怨而紛指向她的指責……層層怨尤於她身上堆疊。

兩人世界不該橫生枝節，祖父走後，兒孫分家，小祖母的處境更加為難。

小祖母續續吐煙，煙自她的梳妝台漫向祖母的鏡面……

那年小祖母和祖父相遇酒國，祖父不顧一切將她帶回家，酒精延續兩人的浪漫，酒醒後，洗去鉛華，漫漫長日小祖母不知如何度過。家是祖母的場子，她能烹出高麗菜的甜味，手臂纖細但卻有力，能將傾斜樹枝整齊剖開，重新鋪排燒燃出生活能量。祖母習慣蹲伏水前，將家人換下的衣服兩面搓洗，任何髒汙都能一手將之洗淨，唯獨祖父衣上含帶和小祖母一同飲入的酒氣，她卯足氣力拚命刷洗，刷紅雙眼仍拂不去沉積的怨氣。

大家族裡有太多待做的活，祖母勤勞遊刃有餘，雞鴨蔬果全受她管理；小祖母不諳家事，掃把拿起來竟不知從哪掃起如何接續，落葉煩人，塵埃躲在不明空隙，這些瑣事她實在做不來！母性無從發揮，便無從增潤她臉上的光采。

祖母的衣裳一件件整齊疊在五斗櫃裡，那些夜夜等不著祖父的心情皺褶，一次次漿洗、燙平，待小祖母與祖父醉後笑語自門外傳來，衣上便又浮出了摺痕。笑愈狂亂，祖父的身子愈傾斜，祖母心底的凹摺愈深。酒精不斷擴散，迫使祖父將大片淹水田地賤價賣出，舉家遷出大宅院。之後祖父腦溢血臥病，祖母與小祖母輪流照顧，翻背、擦身，顫抖的手勁重複擰出汙水，不同的悲愁，各自垂淚。

祖父走了，往昔汲汲追求的光熱，瞬間失去爭奪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