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宗懋(文史工作者)
日前作家陳映真先生在北京過世,陳先生臥病多年,很早就不能夠見朋友了。他的離去大家多少都有心理準備,不過時間拖了很長,有時會忘了此事,因此消息突然傳來,雖然會來的終究會來,但還是感到難過不捨。
一九八○年代,年富力壯的陳映真先生寫小說,創辦《人間雜誌》,處於人生的高峰,有很多年輕的朋友都很尊敬和崇拜他,我算是其中一位。
一九八五年,我踏上人生唯一一次世界之旅,走進菲律賓的叢林,和武裝游擊隊在一起,面對窮苦的農民,談論世界革命。
又進入衣索匹亞的飢荒地區,努力了解骨瘦如柴的孩子們能有什麼樣的明天?在那樣的時代,那樣的思潮中,陳映真先生小說的文字很快就進入我的心靈。
回台以後,我去拜訪陳先生,把我世界見聞所改寫的中短篇小說請他指點,開始了一段交情。後來,他創辦了《人間雜誌》,吸引了一批抱持理想的青年文字工作者、攝影者們,在工業化大潮中挖掘被忽視的台灣底層百姓的悲苦遭遇。
那一年我擔任《中國時報》駐馬尼拉特派記者,有一次他從南韓開會順便經過菲律賓,在我那邊待了幾天。我帶他到巴拉望島的嘉里拉港,那裡是典型的南洋島嶼風情,白色的沙灘、碧綠的淺灣,熱浪襲人。
陳先生戴著蛙鏡潛入水底下,看見五顏六色的熱帶魚悠游在綺麗的珊瑚礁岩間,浮出水後大喊:「太美了!」我想他暫時脫離台北忙碌的生活,回到大自然,立刻感受單純的快樂。
晚間,在茅草搭建的餐廳中,昏黃的燈泡在黑夜中散開微弱的光芒,旁邊是海潮襲岸的聲音,一波又一波。在南洋黑夜的海邊,我們談了很多生命經歷,他說到在綠島坐牢的事情,包括生命中的一段感情,這些從來沒有見諸文字,此時卻很自然地吐露。
我問他小說《山路》是否有某個人的影子?問他為何文革可以煽動千萬人瘋狂的投入?我有很多問題要請教,他也很從容地做出解釋。
冷戰結束後,世界思潮巨變,社會主義平等的追求被資本全球化的力量所掩蓋,陳先生的社會主義祖國的情感,逐漸為新的風向所擠壓,空間愈來愈小。
但他並沒有隨風飄盪,仍然堅持抗拒資本主義的立場,依舊強調台灣和大陸具有不可切斷的歷史臍帶,台灣本土性的根源就是中國,美日帝國主義在台海實行的,就是侵略與分裂其他民族的一貫野心。這些都是他始終不變的立論,無論同不同意,陳映真就是陳映真,願意接受歷史最後的檢驗。
再過十多年,我也沒那麼年輕了,擁有自己的工作條件和視野,陳先生的小說筆法有著濃厚影像風格,喜歡照片和影片很自然。
我提供他不少照片做歷史主題展覽,到他頂樓辦公室,看桌上擺一大堆展覽圖片,從一大群工作同仁熱鬧的場面,到一個人孤軍奮戰,他仍然展現孩子般的笑容。
二○○五年,他去北京前把《人間雜誌》所有網陽片留給我,我請了吊車從五樓把所有的片子搬下來,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去年,在國家人權館的支持下,我們舉辦了《人間》影像的回顧展,半年後將所有的網陽片捐給人權館,成為台灣社會的公共資財,對於這批付託十年以上的珍貴文化財的處理,我心裡放下了一塊大石頭,算是對得起陳先生,也無愧於台灣社會了!
陳映真先生走了,留下了濃郁文采和忠貞的祖國情感,他在台灣歷史上留下的痕跡,永不磨滅!我也以此追念這位亦師亦友的文學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