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惠苓
一枝叢草,雅瓶拙然,纖細,迷散,落落大方。
這是「安神草」。
「艦長」篤定地說,神情挑開一群對阡陌雜生竟能如此脫塵的野禾的訝異。
是的,簡草,常果,一只得襯容器,在古宅每一項年久難得的擺設中竟搶眼如此,爭奪一雙雙早已識它經年的目光,炯炯,與一個男人執意用愛細細守著童年回憶底孤著。
這草,花序散生,雅名「鋪地黍」。夏日,在澎湖,一族狂妄傲生。如鑽堅硬的地下莖,愈挫愈勇的頑強繁殖力像極了澎湖人的個性,干擾反助長他增生,令人拜服。觀其生態,長葉盎然,禾穗細繁,在旱土、在道側紛生,尤其炎熱的七月天,不怕襖暑只比銀合歡低調地占有每一處貧瘠。
鋪地黍的別名不少,除了硬骨草、田基姜、竹蒿草頭、馬鞭節等,還有「風颱草」。這俗又有力的台語別名,是否因颱風襲後雨水濕地讓它長得特別旺盛而為名,我們不得而知。然,雨季過後它確實毫不客氣地身長及腰,頻頻搖動宛如秋季白芒底禾穗,也自寫一番迷人風景。
「小時候我奶奶常拿它來煮茶給我們喝,淡淡的草香適合不喜歡濃重青草茶味的人。」
聞後,個性灑脫的蕭校長首先發牌:「哪天我要來喝看看!」
古宅旁的荒地銀合歡枝枝交立,羽狀複葉飄在風中像一把軟扇、翠綠的扁平莢初生豆果。許多植物都害怕這號「生物」,安神草且一地恣生,安態地搖禾在空氣的流動中。
平頭經過特別造形自成一格地點著他獨有的個人特質,艦長選取葉色深沉的割下大把,經驗直覺告訴他鋪地黍煮後味道淡雅,色淺者不出香氣,濃色亦濃味也,禁得起熬煮。
艦長以童年的記憶烹起茶水。
不同的是阿嬤的灶火大鼎轉換為瓦斯鐵壺,壺裡的鋪地黍依舊在火焰中滾滾動盪,老厝依舊,時空非然。
那是一味阿嬤的青草藥,對生活周邊每一不起眼的草族,她似乎都能說得出各屬的功能,且身體力行儼如民間赤腳。
「安神茶」,有穩定神經的作用,飲後有助睡眠,童年時阿嬤如是說,「乖孫來!多喝一寡,暗眠卡好睏!」阿嬤盛了一茶盅,手和口殷勤地沒停過:「小飲止渴退火又安神,常飲身體壯如牛。」
那年,除了上學,和其他兄姊一般白晝便要跟著父母農務漁忙,昏黃得空便偕同儕奔走嬉戲,醒時各有忙碌的課題一刻不得閒,未及十齡野馬似的艦長怎也不識失眠的滋味。
體力耗盡的身軀與精神,每在月影漸升,燈火一滅即呼呼然沉沉入夢,這茶之於他也僅是「風茹草」般的解渴飲料。
但年過五十,阿嬤的安神茶彷彿一劑良藥,總讓他在多日難寐後隱隱睡去,是精神上的慰藉或實質上的安神已不那麼重要,彷彿奶奶手推著搖籃,一曲一曲地將他送入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