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我坐第一排，挨過去附耳對鄰座老人家說了幾句話，老人家別過頭回我：「聽無。」現場PPT播影片的音量不小，我於是翹大姆指對他比了個讚，他客氣的點點頭。他是招娣年邁的的父親。招娣是今天講座的主講人，她父親、姑姑、姊姊、姪兒、女兒都在座。

這講座叫〈喜思特微講座〉。FB有個成員男女都有的社群名叫「姊妹幫」，大家不想偶爾相聚只是吃個飯而已，那就合力做點小小事吧！每二個月一次，租借「癮．畫室」辦講座，可以新書發表，有時名家客串，更提供素人作第一次演講的機會，這很可能就是未來一位閃亮名嘴生命奇幻之旅的初起第一步喔！姊妹幫嘛，那就SISTERS，直譯「喜思特」——我喜歡你情思的獨特。

講座比小還小，五人就開講，所以稱「微」，只辦三年，現在已是第二年的尾聲，剛開始為了因應場租費用，工作人員也要交入場費，「蛤，我們出力又要出錢喔？」「不然咧？你有吃甜點有喝咖啡嗎？沒，那，你有聽到內容吧？」我都這樣面不改色的對他們說。慢慢的，一場場截此長補彼短的，工作人員早就不必自掏腰包了，好幾場還都人滿到爆呢！

咖啡、茶點、音樂與歌，加上「癮．畫室」現成的沙龍氛圍，讓空間充滿很舒服的懸浮力，沒講台，主講人與聽眾可以很近，根本不認識的人來了都感覺大家窩在一起的溫馨。

姊妹幫協力共事，做些小小的，不知何處落地，但風送種籽飛起的事。

可是九月這場講座，微微風送我心間，我突然感覺到一種附加所值等重於價值本身的價值。

子女成家後，當爸媽的無非希望他們照顧好自己的家，最好不需要分心在我們身上。這些年我四處演講，偶有在我城公開演講的場合，我會看見我女兒來了，許是安頓小孩微微遲到，她彎腰欠身擠進座中。

我女兒用一個不同於日常的視角，在靜靜凝注台上演說的我，那淺灘日常沒法探觸的深水內心，在這樣的時空，世上擎起一個純然只是寫作者的那個我，那是我最愛的自己。我和女兒之間從不缺愛，但這樣讓愛更完滿。

這事沒入平淡日常，也並不成為母女話題，但一如潤物無聲的小雨，我心落滿微細的悅和。

我想起自己。很多很多年後，母親在別人面前笑笑誇我的仍是一句「伊作文寫佳足好」。作家，對母親的世界太過抽象遠忽，我也從不覺於此該多說些什麼，一向我是報喜不報憂的已出嫁的女兒，娘家事幫著母親處理，定時回家探望老人家，聽她抱怨著一些人事，偶爾帶老人家出遊，生病陪著去醫院，至於我自己的事，凡事我都對母親說：「媽，你放心，免煩落啦！」

這樣很夠了，但也很簡省粗率。我一直沒打開門，牽起母親的手走進去，看看她那長大後就不知在做什麼的女兒的世界，她知道在門裡的女兒，是子女中最讓她放心的，又好像有點本事呢，但她終其一生都站在沒特地為她打開的門邊觀望。

厚重汪沛的親情，因為天經地義而缺乏細節交待的細膩，像家鄉的那座高山那片大海，不必登峰不必出航，是用概括的方式註記永恆的存在。父母不希望太過打擾子女，子女許多至深極細的心事，或一路走來的彎轉仆跌爬起再站穩的如何的軟弱或勇敢，也都因為「你放心，免煩落啦」，就省略了父母。

我常記得郭強生寫年老的母親，去聽從年輕就是心中偶像白光演唱會那一幕，台下的母親眼睛發亮如痴如醉，首首歌都能跟唱，那才是在生活中始終堅強操勞憂苦，從沒來由可以流露的，母親的本然。我也一直沒忘記自己很年輕剛當導師的那些年，學生犯大錯請家長到校，不同時空不同事件，好幾個家長都說了相同的一句話：「怎麼會這樣，他小時候很乖很乖……」

所以我那麼愛著雷驤的這句話：「我們本都是善良的孩子出門在外，被一拳打得四分五裂，就再也拼湊不回原來的自己」。所以我那麼對生命於心不忍。

親情有悲歡，世事多過程，很多事包括四分五裂了，父母不知道，子女不知道，只剩下愛。

今天招娣站在前面，條理細訴自己悲心大願的緣起、過程與未來，燈光打照著，投影片一張又一張，家人在場，親情不缺席，講座中，我看見她姑姑輕輕在拭淚。

愛需要更多更細的理解，愛得愈理所當然的愈應該是。微講座的附加價值等重於所值。

「喔！有這呢啊多人來聽阮查某子一個郎在講哩！」我始終沒和招娣父親說上話，但我知道，他心中一定這樣想。

十一月那場輪到Cathy主講，又是素人啟程第一場，我得早些去問她：「你爸媽住彰化，那，有人去接他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