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易品沁
經典愛情
此刻,我聽著本龍一的鋼琴演奏曲〈KOKO〉。整首曲子令我有相當深切共鳴,我聽見每一個音符,每個音樂表情的轉折處都洋溢摯深,表面看似平靜無波,實則內中洶湧著澎湃熱烈的情感。感覺這是一首「紀念」的曲子,記念一個遠方,無時無刻無不在心底,卻已成為經典座標的永恆戀人。
今天整個白天我不斷重複放送這首曲子,書寫我們的故事,想著你。回到台北已經第二十四天,此刻距離我們下次相見的時刻,尚有六十三天又二十一小時六分鐘三十二秒。然我的當下與二十四天之前、甚或更早時候尚未遇見你的我,依舊感受到愛在我的身體心裡。直到你的出現,你很快地成為和取代了「愛」的本身。
關於「永恆」,世上凡屬「物質」的,包括我們的肉身,皆無以避免地奔向衰朽覆滅的宿命。唯一還有機會可能留下的,唯由精神結晶之中淬煉與誕生的「作品」。最後也是最難的,也就是關乎得以綿延的時效,這就得是禁受得住時間考驗的傳世傑作。一切得以傳世的,皆戰勝了時間,超克世俗。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則是寫在白紙,黑字印成鉛字的「經典愛情」。
昨日我在信義誠品,也就是第一次你來到我城,我帶你去的那家書店。經過地下一樓美食區同樣的座無虛席,我特別往上次我倆坐的座位瞧了一眼,倒沒注意坐了什麼樣的人,眼前倒浮現我倆喝咖啡,你吃上一口黑巧克力蛋糕,臉上即刻寫上大大滿足的模樣。隨著記憶湧現的同時,我的心底為之一震,有一種輕輕淺淺,說不上是重愁,然感受了自己心間隱隱突然密布的潮與霧。
在三樓書區,遇見了一本令我無限低迴與沉吟的書,是一名法國的女性藝術家蘇菲.卡爾的圖文書《極度疼痛》。她以自身的失戀經歷,結合文字與影像,以「私小說」和「日記」的手法,日日鉅細靡遺記錄自己意外獲得赴日研究獎學金,始從期待三個月後與愛人的相見,和此後願望的落空,似驅魔般,再用另外三個月的時間從失愛中自癒的完整過程。
這是一本相當優雅精緻的書,出自國內相當傑出設計師聶永貞之手。其酒紅色布面書封,與燙上了銀箔的書口邊。握於手中展讀,會有錯覺握著的其實是為表明自己心跡,心甘情願自絕、自明的至情戀人,那依舊保有熱度,彷彿還跳躍著的心。
我想要做出一本,希冀能有千分之一足以配得上和「真」與「愛」同等地位的你。我的書面必須是象徵光本身的白,因澄澈與明淨。還因為白色是唯一可含納一切的顏色,如若在神話故事裡,唯白色生物得以穿越現實與非現實的世界。
希望有一天我可以把所有書寫與你的文字,翻譯成日文。讓你知曉我所有的文字,乃至於我的出世,皆是對你的頌讚。
創世紀第一章第四至五節:「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上帝看見光,以其為佳,就把光與暗分開了。上帝稱光為晝,稱暗為夜。」
永恆戀人
記不記得我曾與你提及象徵「經典座標」的永恆戀人?
就在前夜,我妹妹因為電影工作需要覓尋九○年代服裝來了封電郵。因此我為了尋找封存於老照片裡的九○年代風尚,於其中一個專門擺放「過去」的抽屜翻箱倒櫃。
由此一併召喚了屬於我的九○年代。那是一段我正逢青春年華,既混亂、叛逆又狂肆。先破壞、爾後摸索,最後終於找著自我的不可思議歲月。
青春看似倏忽即逝的花火,其實風風火火了我其後餘生,可說此後我人生只是青春時節的餘韻和殘響。
那時那人確實似風,我其實是棉絮,紛飛暫或零落。遇見風,我才有可能蛻變成火與熱,真正會使我愛上的,皆是風的男子。
從來仍未有機會與你訴說我的從前,得先在此說明若未曾經歷過如此歲月的我,你絕不可能遇見我,即使有可能遇見也不會愛我。那個他就是我其後人生脫胎蛻骨的原點,使我自一種無重力,渾然盲目愚昧的混沌狀態,之為現在我,令我無比確鑿從今爾後的道路與歸宿。
他是那個在我天空輕輕揮舞,施以神秘魔術的那個掌握權杖的手。他是我的初戀,彼時我十七歲,第一次真正的愛上。爾後,再經過了二十年,我才又一次遇見另一個似風的男子,也就是你。
此刻,這個象徵「經典座標」戀人的記憶木匣,於我雙手捧著的掌心,一樣的沉甸甸。一直以來我很少去揭開這木匣,以往總因為掀開它,「現在此刻」的一切就會消逝不見。
小心翼翼將木匣掀開,裡頭有我們初見面時他給我,其上印有歌手抬頭的名片。他與我曾經約會的數家餐廳,我悄悄攜回幾枚印有地址電話的免洗筷包裝紙,連同他曾經使用過的筷子。他送過的禮物、開啟我日後人生藝術眼界,讓我往後能夠辨別什麼才是第一流藝術的許多CD片和書籍;還看到,留有他拔下的兩顆智齒,連同沾有他彼時已氧化血跡的棉花;以及一本記錄與他所有經過的日記本,封面上極為樸拙幼稚的字跡,記載日記寫作的時間從一九九二年一直進行到二○○二年,其實真正綿延的時間更久,證明了一段相當漫長,而且已經注入骨髓肌理的深深「痴迷」。
他之於我,遠超乎「情人」的定義,甚至可說也兼具「父親」與「導師」三合一的這種角色。從他身上,我看見了一名作為「真正」的藝術家,除了至高的天分之外,永然不會失卻的初心、信念、格調、骨氣與不媚俗的那種「純粹」品質。那是一種無關乎他於人生道途上的甚麼路子,他骨子裡的根源和品質其實都是一名最傑出的藝術家。
亦是他使我明瞭「愛」是更高層次的,一切涉及到汲營於自己利益的占有,絕非是愛。於是即使分開以後,也絲毫無損我們曾經在一起的愛。這在我看著與他當時的合照,察覺自己對於他的感情,依舊和從前一樣深刻,自己內心還是一樣會悸動。甚至我亦不允許有任何人說及他的不好,因為他在我心中如此無瑕。
這是一段以我所有青春歲月,以此生所能傾盡的愛,最純潔摯烈的獻祭。原本我真的以為此生再也無法愛誰。然而也因為你,我發現愛至今仍在我如河流般的生命靜靜流淌,持續泛湧著,再由我的青春歲月的原點原封不動流向你,我「最終」的愛。
這就是為甚麼我不曾過問,亦不在乎你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究竟我是不是「唯一」?因為這絕非是「愛」的重點,或許亦是我的驕傲。我深知除了命運的軋然而止,誰也搶不走你,以我無比的確鑿與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