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參加過告別式嗎?每個人的一生必定經歷過紅色婚禮的喧嘩、白色喪禮的無措,春天、冬天,生與死,白天與黑夜,輪轉不休。一生對我們永不變心的情人,就是死亡,他始終站在遠方等著我們。
八歲時,我參加生平第一場告別式。鄰居的美容院女孩愛上有錢的小開,男方家長不認同,標準版的門不當戶不對。癡心的女孩投海自盡,肚子裡還有二個月的身孕。她的母親把屍體抬到男方的家門口,我背著書包,藏身在大人之間,聽著,成人世界複雜的語言。
里長阿雄伯:「不要按那,有話好好講。」女孩的母親哭天喊地的:「阮查某仔養到十八歲,白白給他家兒子睡,這還有天理嗎?」男方的母親一臉冷峻,腳邊的屍體在她眼裡是極欲要處理的「垃圾」。「你講,你們到底愛多少『紙錢』,人才要抬走呢?」最後,二十萬買了一屍兩命,男方要娶女的神主牌。我和這個女孩,只有一面之緣。
小二開學前夕被母親抓去理髮,心不甘情不願坐上架高的板凳上。一向厭惡剪髮,整個人沒有尊嚴的,像塊麵糰任人蹂躪。出乎意外,她,輕柔的手指撫觸我的短髮,「小妹妹,你的眼睛好漂亮,前面有瀏海,會很可愛哦。」沖洗時,一滴水也沒滴到耳朵。剪好頭髮,她高興的拿著鏡子,在我的左右上下照著,「好漂亮哦。」害羞的我,好想和她說句謝謝,結果是丟下錢,火速的跑回家去。
一年後,小開娶了有錢的千金小姐,這樣的劇情很濫俗,但卻確切的發生在我家的巷口。如果,女孩可以預知,她死後一年,是男孩的熱鬧婚禮,她還會選擇葬身海底嗎?可惜生命是無法預知,更無法彩排,因此,才讓人感覺悲傷。開始學佛時,對告別式有一半憂一半喜複雜的情緒,因為,生命很苦,早早解脫,不是很好嗎?但每每望著靈堂的照片,就會多心的想,他還有什麼事來不及做,什麼話來不及說呢?我們認定的死亡是解脫,是站在亡者的立場,或是我們自己害怕面對死亡帶來種種不可預知的磨難呢?
參加別人的告別式,而我們卻沒有可能參加自己的告別式,常常我這麼想。告別式是一期生命的終站嗎?應該只是一期肉體的消滅,亡者留下的回憶都活在每個與他有交集的人,他們的心上,他們想念的影像畫面。死神能奪走一個人的身體,但奪不去這個人留下的記憶。
重病時,許多人都會介入你的生命,提供無止盡的醫療方式,正統的、民間的、祖傳祕方的……,大家都想延續呼吸,但忘了死亡的必然與確切性,有誰擋得住夕陽西下,有誰可以拉著太陽不東升呢?死亡來時,人們依據的是藥物、儀器,治的是病,忘了生病的是「人」。人的需要,不應在他重病時就剝奪他與人交際的權利,把他隔絕在一個冰冷的荒島,藉著儀器,拼命要他活下來,這種強勢介入他人的存亡,是一種慈悲的暴力,令人不寒而慄。
同參說:「說的容易,做的不容易。」我說:「佛陀,要我們每天每分鐘都做法的練習。」生死的懸崖,我未必跳的過去,但我可以每天練習心的力量,思惟死亡的必然性,那麼,一次一次的練習,如一位舞者,在真的被推上台時,會減少恐慌的時間,全力作最後完美的演出。
有一天,我也免不了得抱回一個大獎。醫生宣判我得到不治之症,告知我,生命只剩下三個月或一年。於是,在未宣判前,我要作練習。一次一次對著心下指令,反覆與它練習死亡的覺察。出門上車,我了解,車禍可能發生在我的身上;夜晚入睡,我洗淨茶杯、擺好鞋子,我明白,清晨我可能未必能醒來。死亡的練習,不應在醫生宣判才開始,應該在每一天每一分鐘就努力學習,不是嗎?
因為恐懼,所以學習勇敢。年輕時,讀到印光大師在自己簡陋的書案貼著「死」字,警醒自己要精進用功。那時候,想不通,好好的活人,幹嘛把死當成修行呢?年歲稍長,才了解:一個人由於肯定生命的不確定性,他才能活出最無畏的彩光。如果,你的呼吸在明天會停止,你會在幾個月後的一場意死亡,那時候,你會重新檢視生活的內容及排定,決定輕重事項的順序。網路上曾流傳一則,對得了不治之症的人,他們說,如果生命可以重來,他們一定要做的事。我略記了幾則。
一、對喜歡的人,勇於表白自己心意。
二、不再花太多時間在工作上,要和家人多一點時間相處。
三、堅持自己的志願,不為討好父母或伴侶改變原有的興趣。
四、一整天坐在公園享受綠樹、陽光的香味。
五、冬天陪家人坐在火爐旁,為孩子念故事書。
六、買一份奢侈的禮物送給自己。
七、為朋友做一件令他驚喜的事。
這些事是簡易可得,隨時可以實現的事。地球過客的我們,每個人都免不了要經歷愛之別的苦,死之離的痛,唯有當下,看到對方的存在,才能在終點時,微笑的揮手說再見。
冬天因為願意和細柔的白雪告別,所以擁有春天的花海;雨滴因為能告別親密的屋簷,因此,它可以流過平原和高山;魚兒由於告別小池塘,它就能獲得整座海洋的恩典。
是日已過,童年向青年告別,青年向老年告別,出生向死亡告別,殘缺向圓滿告別,煩躁向安靜告別,淚水向歡笑告別。告別再告別,它是上天賜給我們神祕的禮物,請不要被它可怕的包裝嚇到了,只要你勇敢的打開它,你會見到盒子裡,七彩的音符,開始為你演奏悠揚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