檸檬
圖/李蕭錕
文/焦桐 圖/李蕭錕
我的生活中不能沒有檸檬,平日在家烤魚炙肉,總是會淋幾滴檸檬汁在肉上,再刨一些檸檬皮絲,一則裝飾,再則去腥、提味。有時吃木瓜,也會淋一些檸檬汁在上面,檸檬酸快樂結合木瓜甜,改變了木瓜風味,一盤木瓜兩種口感。
檸檬的果肉極酸,不適合鮮食;果肉和A果皮多用來烹飪及烘焙,尤其常用於榨汁。檸檬的維生素含量豐富,每回感冒,離家前回家後,總是泡一杯熱檸檬水喝。據說檸檬還能防止或淡化皮膚色素沉澱,有美白潤膚的作用。
檸檬汁也能令雞肉、魚肉變白變嫩,廣泛運用於歐式烹調,普遍用於調味醬,諸如希臘料理的雞肉檸檬蛋湯,和沙拉、甜品;普羅旺斯燉肉鍋中也少不了它;義大利燉小牛脛所需的三味醬(gremolata)就是切碎的檸檬皮、歐芹和大蒜。
這種芸香科水果咸信原產於亞熱帶,可能在印度南部、緬甸北部和中國南部;又很適宜地中海型氣候,龐貝古城中有一幅馬賽克畫出現檸檬,人們在菜餚中加入它,也當作藥物,可見羅馬人早就熟悉檸檬,不知何故在中世紀竟消失了,十字軍東征時才重現江湖,到了十六世紀已經普遍種植。
據一項檸檬基因研究,檸檬是枸櫞和苦橙的天然雜交體,果實呈橢圓狀,或綠或黃;在台灣,四季都持續開花結果,夏天尤其盛產。一九九八年我赴義大利開會,順遊南義,途經蘇蓮多海岸,深深著迷於海岸風情,遂作詩懷念,其中兩句:「山坡上猖獗著紅玫瑰/結實纍纍的檸檬黃。」路邊總是有人擺攤賣自釀的檸檬酒,色澤澄黃、氣味極芳香,非常誘人,遂買了幾瓶回家,夏日冰鎮品飲,風味至今難忘。
檸檬的品種不多,超市常見的似乎是尤力克(Eureka)和里斯本(Lisbon),汁多、酸度高。我在蘇蓮多海岸所見則是費米耐羅(Femminello),或叫蘇蓮多(Sorrento),鮮黃的果皮,含較高的檸檬油,特別適宜釀造檸檬酒。
可能是酸澀難以鮮食,因此美國人便以檸檬車(Lemon Car)表示有瑕疵的汽車,二手車市場則稱「檸檬市場」,更制定「檸檬法」以保障消費者的權益。
大航海時代,許多水手因為壞血病(scurvy)死在航行途中。是檸檬解決了歐洲人遠程航海的致命問題。十八世紀中葉,英國醫生研究發現,檸檬富含維生素C,能有效治癒壞血病,因而拯救過數以萬計的水手。英國海軍乃規定水兵航海期間,每天要飲用定量的檸檬葉子水,徹底解決了海軍中的壞血病;英國人遂以「檸檬人」(Limey)戲稱自己的水兵和海員。
世人常萊姆(lime)、檸檬(lemon)不分,兩者同屬不同種,味道非常接近,果實的用途與植株生長特性也很像。萊姆的果實無籽、皮薄而較光滑,果形呈短橢圓,果肉淡綠色,顆粒較小;檸檬的果實皮稍粗,果形長橢圓,果肉較偏淺黃色。
日本詩人高村光太郎作〈檸檬哀歌〉哀悼亡妻,在她遺像前供上檸檬,追憶妻子臨終前吃檸檬,陳述的語調日常生活般平靜、實在,寓夫妻深情於檸檬,令人動容,全詩抄錄如下:
そんなにもあなたはレモンを待つてるた
かなしく白くあかるい死の床で
わたしの手からとつた一つのレモンを
あなたのきれいな歯ががりりと噛んだ
トパァズいろの香気が立つ
その数滴の天のものなるレモンの汁は
ぱつとあなたの意識を正常にした
あなたの青く澄んだ眼がかすかに笑ふ
わたしの手を握るあなたの力の健康さよ
あなたの咽喉に嵐はあるが
かういふ命の瀬戸ぎはに
智恵子はもとの智恵子となり
生涯の愛を一瞬にかたむけた
それからひと時
昔山顛でしたやうな深呼吸を一つして
あなたの機関はそれなり止まつた
写真の前に挿した桜の花かげに
すずしく光るレモンを今日も置かう
此詩收錄於《智惠子抄》,詩中所喚智惠子是他的亡妻,生前愛吃檸檬,臨終前在那慘白的病床上猶等待著檸檬,皓齒咬下去,芳香四溢,清澈的眼睛露出微笑,在彌留的時刻,一生的愛傾注於一瞬,像從前在山頂上那樣深深地呼吸……那樣輕淡的哀傷,那樣芬芳、凄美。
檸檬的酸味崇高、親切、自然,生活中若沒有檸檬,就像婚姻沒有愛情。焦妻最後的那段日子,有一晚她忽然說想吃肉圓,我忙碌了一整天已疲憊不堪,何況和信醫院一帶很荒涼,這時候更不太可能有人在賣肉圓。我看到她略顯失望的表情,又勉力露出微笑,囁嚅著,聽不清她在說什麼。腦瘤嚴重影響了她的言語能力。
後來我明白,很多事不立刻去做,可能就永遠沒有機會做了。她過世後我一直懊惱著那天夜裡沒有振作起來,駕車全台北尋覓肉圓,我清楚記得她略顯失望的眼神,她體諒地微笑,囁嚅著,好像在自責嘴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