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 對影成三人……。」
在陰暗的牢房裡,年近半百的詩人想像著自己和李白是莫逆之交,經常在一起飲酒作詩,到海上撈月亮。他的幻想世界裡,也跳躍著許許多多其他的臉孔,有他最欣賞的歷史人物,有萍水相逢的市井小民,也有純屬虛構的假想朋友,陪伴著以「叛國罪」身陷囹圄的他,度過前途未卜、如坐針氈的每一天。
二十五年後,詩人的五千六百位「同窗好友」,栩栩如生地出現在長達三十卷的敘事詩集《萬人譜》裡,藉由別人的故事拼湊著韓國與世界在悠悠歲月中的軌跡。
詩人的詩有濃厚的意識形態,韓國人不一定讀過他的詩,但對他的大名並不陌生,諾貝爾文學獎的提名讓他在文壇上閃閃發亮。不過只要聊到這個話題,原本談笑風生的老頑童馬上臉色一沉,就連為什麼反感也不屑解釋。他波濤洶湧的人生,猶如近代韓國的縮影,也像是塔羅牌裡的「正義」,多年來不屈不撓地推動著韓國的民運。
詩人出生於日治時代,先後歷經過二戰與韓戰,尤其是後者,在他心中畫下一道無可磨滅的創傷。年少的他,目睹了家園被砲轟成廢墟、親友變成冷冰冰的屍體,死神猶如背後靈般陰魂不散地追著他跑,將他的精神狀態推向痛苦的深淵。
有一天,詩人在路上巧遇一位出家人,猶如磁鐵般強力地將他吸過去,然而出家參禪的僧侶生活並沒有讓他的心靈獲得真正的平靜。十年之後,詩人終究還是還俗了,他依然被死亡的恐懼追逐,經常失眠、酗酒,甚至多次企圖輕生,早期的詩風透露著他對於當時社會的絕望感。
一九七○年代的韓國處於獨裁政權,有一天詩人在報紙上看到勞工領袖為爭取勞動者權利而自焚的事件,猶如當頭棒喝般將他狠狠敲醒,開始改變詩路,全心投入民主運動。批判性的政治詩歌導致他四度羈獄,卻反而讓他原本脆弱的心愈挫愈勇。
「文學表面上誕生於作家的個室裡,但若要讓它體現真實,詩人必須跳入社會底層,加入勞苦大眾濡沫涸轍的戰場,把現實生活徹底加以內化。」這句話是詩人的名言,也印證了他的曲折人生始終與韓國的民主發展相繫在一起。
多年前的某個午後,在首爾的一間咖啡廳裡,背桿挺直、戴著一頂帥氣牛仔帽的詩人,神采奕奕地回首將近八十載的傳奇人生。當時我剛好出差到韓國做採訪,偶然得知詩人的聯絡方式,心想碰碰運氣聯絡看看,沒想到對方竟也爽快地答應,讓我感受到詩人的豪邁與友善。
冬天的陽光少了溫度卻不失明亮,望著詩人在茫茫人海中漸行漸遠的高大身影,一張張擦身而過的臉孔讓我想起他的《萬人譜》。憤世嫉俗而輕生的少年、激進的民運人士都過去了,如今他是韓國文壇上德高望重的大作家,如同韓國早已脫離飽受侵略的悲情小國,躍升成為亞洲的經濟先鋒,近年來更憑著流行文化席捲全球。
位處於中國大陸、俄羅斯與日本之間的朝鮮半島,自古以來必須在三大強權的夾縫中求生存,二戰後又多了來自海外的勢力,然而坎坷的歷史不曾讓韓國向命運低頭,反而愈挫愈勇,團結一致地在險境中茁壯。
有人說,二戰迄今,韓國與台灣的命運其實形似「兄弟」,從美軍扶植、獨裁政權到民主社會的過程都很雷同,不知是不是因為相似度愈高,比較與競爭的心態自然也愈加強烈,許多人似乎對於韓國這位好勝的「兄弟」持有負面的觀感。
如果你對於韓國人的印象是爭強鬥勝,韓國人不但不會否認,或許還會振振有詞地說出一番「想要成功,當然要據理力爭」的大道理。曾經就有一位儒學教授以「仁義」二字來解釋韓國人爭強好勝的民族性──「仁」是韓國家庭觀與國家觀的基礎,而「義」則是一種矯正社會的手段,所以有理的爭辯也可以是一種「義」的表 現。
如果按照這種解讀,那麼詩人的反獨裁,或許也是一種「義」的表現,如同塔羅牌裡的「正義」,天秤的兩端必然斤斤計較,是非對錯自有公論。
──摘自《跟著愚者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