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志聰
翻箱倒櫃找出就快要硬掉的水彩顏料,有些泛黃的圖畫紙,只因突然想畫畫。
當畫家是我這輩子在作文簿上寫下的第一個志願。雖然早已與之漸行漸遠,但或許年少時太在乎了,偶爾會在夢裡實現願望。記得國小四年級時的教孝月繪畫比賽幸運獲得第三名,獎勵品是一疊雪白的A3圖畫紙。從此我一有空檔就畫,並夢想有朝一日能夠成為第二個畢卡索或張大千。然而月考成績出來,幾乎每次都能名列前茅的我意外跌出十名之外,父親罵我讀書不用功,並質疑光是靠畫畫,以後就能當飯吃嗎?
我一時詞窮,因而無以反駁。
儘管學畫畫的念頭硬是被大人們壓下來,但希望不滅,就像田地裡的種籽雖然一開始讓土壤覆蓋著,但等到陽光空氣水俱足時,就能夠破土而出,發芽並成長茁壯。
我總想像著自己是那些暫時忍受黑暗的種籽。可是父親常說喜歡的路不見得是最正確的路,又不時搬出他的過往經驗來指揮我的人生路是要左轉或右彎。經過無數次的拔河,父親近乎蠻橫的堅持,慢慢拉走了我手上的繩索。
此刻想塗鴉的欲念如此強烈,或許是一種自我補償心態使然吧。搬了桌椅到庭院,想畫戶外的風景。年紀不小的老三合院因地震而危及結構,安全堪虞,前陣子已忍痛拆除,視線上再也沒有任何障礙,一望無際的綠野與霾害消失後的遠方山巒,突然近在眼前。
用鉛筆構圖後,準備塗抹水彩上色。許久沒拿水彩筆了,感覺就像從學校畢業後,連見面機會都鮮有的同學,而今相聚,雖覺得熟悉,卻也陌生。太久沒畫了,畫裡的色澤,光影的明暗,以及物體的比例皆畫得亂七八糟。
父親經過時停下腳步,側著頭看了我的塗鴉,笑笑的沒說什麼就走開了;而我卻想起幾年前父親住院,我在醫院陪他的往事。父親開刀後的第三天,我陪他到外面的草坪散步透氣。經過長廊時,兩側展覽著畫作。我們一邊走一邊欣賞,父親問那些畫若有人買去收藏,一幅大約值多少錢?我不是太清楚行情,只好敷衍說有資格展覽的作品大概都不會太便宜。
父親說當初應該讓我去讀美術科系的。他講話時沒有轉頭看我,而是目不轉睛盯著其中一幅畫,語氣似乎夾帶著些許歉意。我回應父親說是我自己讀冊憨慢,不怪任何人,試圖化解尷尬。
時光過了許久,往事的面目大多已模糊不清,而我也即將來到他當年的年紀,教育小孩的方法甚至有些雷同,因此理解多於怨懟。回頭去看,很多事情其實都是結果論。彼時選擇念建築,如果好好讀,說不定早達成父親希望我光耀門楣的期待;倘若念美術學畫畫,誰又能保證生活可以過得比現在還要好呢?
日頭漸漸西斜,我換另一張畫紙繼續塗鴉,而父親則走到田裡東巡巡西看看的。我刻意讓父親入畫,收藏他的白頭髮,步伐闌珊的身影,眼睛裡同時下起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