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評貴

已經很久不再聽過那棵老樹唱的歌。屏東獨有的熾熱太陽，晒穿一層層綠意而來，陽光稀稀疏疏的，落在地上凝結成光點般的碎片。風一招搖而來，所有的故事就像已經被寫好了那樣，安放在生命裡的每一頁。我回到舊時的國小，穿著一身塑料外套，陽光與風毫無忌憚地梳過我的指尖和頭髮，我信步走到那棵已有百年歷史的芒果樹下坐著。假日的國小，像一座廢棄的兒童樂園，靜置的教室，熄燈的講台，彷彿時間在正午的陽光裡，正貪婪的倒流。閉上雙眼，我好像就能聽見四周兒童的喧鬧聲，聽見遠方操場拍擊籃球的不規律節拍然後也看見自己，穿著早已被淘汰的制服，手裡拿著一個烏黑陳舊的老算盤，站在那裡。

那算盤是父親借我的，在早期還有珠算課的時代，我們勢必得經過撥著那一顆顆像相思豆般的串珠，在各種進位法、加減乘除裡學習人世的道理。父親一開始，像拿出老舊寶物般的算盤，用一條略為泛黃的白布包起，並且小心翼翼的打開。告訴我，這是當年奶奶為他借錢買來的第一個禮物，要我好好保存，千萬不可以借給同學，也不可以有所損壞。父親早年家貧，一個算盤對當時的他們來說，確實是相當珍貴的物品，然而我想，其實父親覺得珍貴，且小心翼翼呵護著的，應該是那時，他和奶奶的記憶。

回憶來到一次下課的中間，我看見小學的自己，高興地站在樹下，一手拿著算盤，另一隻小手緊緊捏著僅有的十元，好像是在等待朋友。大樹旁正好有以樹為圓心繞成的鐵椅，因當時規定進入合作社不能攜帶私人物品，等到朋友一來，我便將自己的算盤與朋友的算盤放在鐵椅上，以為去去就來，應不會有人取走這項物品。

看見這一幕，現在的我險些對著空蕩蕩的校園大喊：「不，不能放在這裡啊！」然而時間就是如此，總在你意會了一切之後，回頭想要阻止過去，卻也只是無能為力的對著空蕩蕩的回憶伸出手來，抓住一片虛空。等到幼年的我走出合作社，算盤早已丟失，被他人拿走，不知去向。幼年的我簡直慌了，那幾乎就是我微小生活裡的世界末日。

因為，我弄丟了父親的回憶。

那天我在芒果樹下哭了好久，遲遲不敢回家。同學們早已離開校園，整座學校只留下空蕩蕩的氣息，靜置的教室，熄燈的講台，與現在不同的是，陽光正大幅度的退去。我坐在樹下的鐵椅，內心感到無比的焦躁，樹葉被風吹來的沙沙聲，彷彿侵襲內心的海潮。那時，在黑暗中我看見有一條人影快速跑來，我是害怕著的，那彷彿陰司的勾命使者，由遠至近。

知道回去就會是懲罰，一切皆無挽回的餘地。

黑暗中，依稀可辨的是父親的臉龐，在遠方路燈微弱的照射之下，我彷彿看見他帶著怒意，並隱約感覺到他是握緊雙拳的。由遠至近，由快跑到慢行，走到我眼前，一片漆黑的環境下，我慌忙地擦拭一臉的眼淚鼻涕，要想故作鎮定。父親當時，見我遲遲未歸的時候，早已打給同學的家長，同學告訴他，我在芒果樹下弄丟了一個算盤。於是他到我眼前，蹲下看著還幼小的我，兩目平視，我彷彿從他的眼睛裡，也讀到了眼淚。

「走吧！回家了。」

記憶中父親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一手拿起我的書包，另一手牽住我的手，那一瞬間，我可以感覺到父親這些年在外工作的粗糙，回程的路上，溫暖一滴滴的流回我的心裡，彷彿罪悔與恐懼的眼淚，也可以隨著沉默的步伐倒流。現在，我依然站在這芒果樹下，聽說新來的校長，要把這棵老樹移除，鋪上淨白瀏亮的水泥與瓷磚。我不知道，當自己下一次站上這裡的時候，那股沙沙作響的海潮聲，是否還會再次響起，牽引我走到熟悉的回憶中。

已經好久不曾聽過這棵老樹唱的歌。過去，我遺失了父親的記憶，而現在，人們將要遺失屬於我的記憶。但願有一天，再次來到這裡，老樹能夠開口，告訴我：「這不會是最後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