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淑儀
有些電影是用音樂上色的。《美麗時光》一開始就在白晝日光裡,大雜院人們騷動的聲光色彩裡,在顯得粗糙的生活裡,有極盡悠揚的音樂如水滑過,彷彿有雙自動隔離庸俗與雜沓人世的眼睛,只享受日光與雨水;彷彿只要還懂得生存下去,日子就會自動變得美好。
人也可以像水裡的魚,悠遊無憂。
戲裡的阿偉總說,我不一樣,我總是快樂的,我知道活著最好。相應他的表兄弟阿杰以魔術保護自己向世界宣戰的挑釁狀態,阿偉看起來是容易適應人間的。雖然不幸的事情總是在發生,總是在吞噬他們。
少年的實際生活幽暗悲慘,與複雜的家庭背景脫不了關係。客語、台語、外省口音交雜,剛開始看電影時,你以為他們在合唱一首歌,一首大聲嚷嚷只有對方聽懂的、無主詞無形容詞的短促節奏歌曲,像極了台灣水流急促而間歇的流動特性,張作驥如此強勢地在細節裡灌注了台灣各個時代裡人們努力生存下來的背影。
還好生命仍是流動的。少年的衝動、執著,在幽暗的命運裡想藉著什麼找到生命的力量,故事軸心在他們的流動裡發酵著。每天經過的小巷裡,路燈和燈桿上的「道路生命真理」,一再重複印記在他們的生命裡。他們隨口說著,我才是真理!在此尿急時說,不好意思,我得在這裡尿尿;被追殺時,死亡與生命在這裡魔幻地重複著,像極了阿杰無中生有的魔術,只是生命的伎倆更高明些,當然也像陸續死絕親人的阿偉,總是重複著自己對生命樂觀的看法。
生命從少年的眼睛看出去,充滿魔幻、趣味,理直氣壯和戲謔,他們不曾往長遠的人生去想,他們想游出去,爭口氣,卻老是陷在泥沼裡。
音樂自然比他們寫實生活中的河流更輕快悠揚,悠揚到你想隨著輕快擺動身體,不知天地憂愁地跳舞。阿偉姐姐說要在他家旁的汙濁杜甫河生存下去,是需要時間的、需要適應的,阿杰的智弱哥哥說他看到長得像阿杰的人,跳河去了。
黑道曾是他們想望的出海口,黑道卻在他們最慘的時候拋棄他們,甚至反撲。
看著這電影,你無從分辨是非對錯,或者說張作驥的電影,總叫人無法分辨導演是站在道德的哪一邊。我總看見晦暗裡的悠揚,看見悲慘中的微笑,看見他們用身體抗衡生命的不可逆,卻僅有很少很少的悲傷。電影都是生猛的,扯開來都是生命的獰笑,但這獰笑裡又有優雅與從容。你可以說這是中下階層人生活生命的特色,但你也可以說是這是寫實的人與命運纏鬥的過程。
這是一樁悲劇,又不同於一般現實的悲劇。命運自是不可逆轉,兩個少年卻不曾用槍指著自己的身體,只學著、模仿著有權力者的姿態,衝撞或與世界共舞。世界是真實的,也是想像的,在幽暗中,死亡是一種真實,更是一種想像,骯髒的河流成為他們最後的家:悠遊、快樂、爽爽地依自己的意志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