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盛放的關渡
圖/阮義忠
文與圖/阮義忠
每周上課當天於關渡山居一宿,心在度假,身也想偷閒。不過,睡得好、起得早時,我還是會照例晨走。摸黑下山到淡水河邊,夏天繞完一大圈,從另一頭再上山,太陽已經燙人了。讓我樂此不疲的是,整條漫步道路有如帶著我從農業社會的荒山,走入二十一世紀的忙碌都會。沿著水鳥棲息的溼地,經過被細心保護的紅樹林,就會與呼嘯的捷運列車錯身而過;最後再登一段極少人知的石階、翻越坡坎、穿過台北藝術大學的哲學大道或櫻花小徑,從校園後門回家。
這段漫步不只是健身,也是精神充電,因為沿途所見令我常有所悟。比如說,老是於特定時辰在同一處碰到同一位晨運者。每個人的生活作息看似不相干,卻會由於因緣合和,在不同時空、地域交織成奇遇。
只要不下雨,在學校後門的那棵大樹下必能遇上一位年紀與我相仿的男子。天總是還沒亮,所以我從未看清過他的長相,只知他體態粗壯,並且永遠只重複一模一樣的動作,用背部猛撞樹身,發出任何其他物體相擊都不可能產生的沉甸厚實、碰碰碰碰的聲音。大概是一種舒鬆筋骨的方式吧?即使如此,要經年累月地日日重複這單調的動作也不簡單。或許這人與這樹已撞出了感情,不忍離棄了。
在這株大樹的幾公尺外,常會出現一對年紀不小的夫妻。老先生總坐在同一張石凳上,默默眺望關渡平原,老太太則是在他身後做著奇特的抖身運動。春夏秋冬儘管替換,他倆的身影卻永遠停格在流逝時光中的某一刻。
夏日桂花處處飄香,入冬時分梅花會在幾處岔路口盛開;春天,小區門口那幾株老桑椹樹就會結果纍纍,但紅紅的果串還沒來得及變紫,就會被摘得只剩百般無聊的綠葉;而與我擦身而過的晨運人兒總是那幾位,彼此雖不曾寒喧,但眼神交會便是相互祝福。當然,還是有人就那麼消失了,新面孔也會三不五時地出現一兩回。這條漫步之路,途徑雖然固定,卻示現著無常。有時也不免想到,某一天,連我自己也會停止在這條路上出沒了。
這一段下山又上山的晨走之路,讓我遇見過不少好畫面,卻很少拍下來,直到最近買了一台能繫在腰帶的小數位相機,才能既無累贅地運動,又能輕鬆地隨興捕捉鏡頭。那天,在關渡淡水河畔的自行車道,一位踩著腳踏車的銀髮老漢悠哉悠哉地打從一排白花怒放的樹下經過。繁花歡欣如逢慶典,彷彿在為平凡人的平安日子祝賀;而我剛好路過,有緣用新相機做了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