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盛浩偉
一九○七,動盪的一年。大日本帝國的擴張,造成了各種反抗。在台灣,北埔事件爆發,客家、原住民武裝抗日,各方死傷慘重;而在東亞,韓國亦亟欲脫離大日本帝國勢力範圍,故派遣密使前往海牙,一方面向國際控訴日本,一方面則意圖獨立,但卻很遺憾地未能成功,反倒促成第三次日韓協約的簽訂,致使韓國內政在實質上完全為日本所掌握,離三年後大日本帝國「合併」朝鮮又更進一步。然而,在動盪的不安裡,也誕生了許多文化的希望,諸如二十幾年後文學集團「鹽分地帶」代表人物之一的吳新榮,楊三郎、「台展三少年」的林玉山、陳進等藝術界的重要人物,都生於此年。
這大概是這一年的基調了:動盪晦暗,而星辰準備輝亮;到處充滿不安,也正醞釀著希望——萬事無常,禍福相倚,這是高深卻也簡明的道理,但身處當下的人們,未必能夠懂得;就算懂得,也未必能夠看破。
不過,或許只有一個奇人例外——
這一年的五月,在台灣,開始發起了學術研究會,參與的人並不多,而討論的主題,相對於那處處艱困的時代氛圍,也似乎有點過於抽象、過於遠離現實;但特別的是,這場研究會的舉辦,卻在報紙上占據了一格版面。
很可能,是因為這場研究會的參與者當中,就有兩位「台灣三變物」——「台灣三變物」,這是前一年,一九○六,《臺灣日日新報》上某篇報導提出的稱呼,指稱當時在台灣的三位奇異人物:官邸孔子,南洋商會之神,東門官舍之佛。
官邸孔子,指的是日本漢學者館森鴻。他精通經學、漢文造詣高深,故受後藤新平之邀禮遇,坐鎮其官邸,朝讀經,夜修史,也廣泛與台灣、日本的漢文人交遊,名聲甚高。而南洋商會之神,則是現在仍十分重要的人類學家伊能嘉矩。他畢生致力於人類學研究,更為了調查台灣原住民的語言、習俗,早在日本殖民台灣的第一年便來台進行田野,也留下了極為龐大豐碩的研究成果。
如今人們不太熟悉的,恐怕是東門官舍之佛,也就是這位能夠看破塵世的奇人:小泉盜泉。
盜泉,應是取自先秦典籍《尸子》典故:「孔子過於盜泉,渴矣而不飲,惡其名也」——此典暗喻孔子潔身自持、不輕易妥協的個性,而這也與小泉盜泉的個性有相應之處。許多當時的文字都形容他超凡脫俗、好惡分明,至於外貌,則留著長髮長鬚,不修邊幅,卻有任真自得的風采。另外,《尸子》乃雜家經典,而小泉盜泉的學思學養也頗為複雜,精通儒釋道三家,愛讀老莊,更熟於西洋哲學與科學,可謂學貫東西,真正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更驚人之處,則是他博聞強記、過目不忘的能力,除了自幼就因此被稱為神童,報紙上更載他不僅能背誦四書五經,更能背誦《金剛經》、《法華經》、《涅槃經》、《楞嚴經》等佛典,以及《古事記》、《萬葉集》等古典日本文學。
盜泉在台灣,曾擔任過一些總督府職務,也曾在《臺灣日日新報》工作過,更有不少詩詞與論述文章刊登其上,一九○一年,他還曾寫文章抨擊過伊藤博文內閣。幾年之後,他因緣際會認識後藤新平,深受賞識,成為後藤的後賓祕書。
——再回到那一場五月的學術研究會。參加者有編纂《臺日大辭典》的語言學者小川尚義、宗教思想家中西牛郎,以及「官邸孔子」館森鴻。而講者,便是小泉盜泉。該次講題為《莊子》,而報導形容當時情境,無比精采——「盜泉氏講《莊子》,議論風發,註解精緻,莊子其人彷彿眼前」。
——但我們不能被這個假像給騙了。如果小泉盜泉真的那樣神采飛揚、意氣風發,那麼在《盜泉詩稿》當中所收錄的該年詩作,就不會顯得那麼悲觀消極了;更甚,他也不會在隔年的九月留下遺書後,就此失蹤,飄然離世,而屍首未尋。
如此看來,小泉盜泉之於台灣,之於一九○七年,便彷彿一顆劃破暗夜的流星,趕在其他星辰綻光以前,剎那即逝,消失無蹤,只留下一片長長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