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果樹紅磚屋咖啡館,宜蘭,2012年9月
圖/阮義忠
文與圖/阮義忠
老友黃春明是台灣最著名的小說家之一,也是蘭陽平原引以為榮的子弟。身為他的同鄉,我很能理解,他在文章中強調的鄉土情懷不只是烏托邦,而是在現實生活中可印證的點滴。十九年前,在囊括幾乎台灣所有文學大獎後,他回到了故鄉,告訴我,在宜蘭還覺得自己有用,在台北就只能閒逛,不知道幹嘛!
他長我十五歲,打從年輕起就總在意氣風發和失業之間擺盪,一下是高薪創意總監,一下又拍拍屁股走人;除了創作小說、散文、油畫、撕畫,還幹過電器行學徒、小學老師、廣播節目主持人、廣告企劃、紀錄片製作、電影編劇。曾是電台當紅主播的黃太太「下嫁」春明後,跟他在學校門口賣過便當、在動物園推銷過圖書,還有好些年是靠他得獎打發的。
回宜蘭後,黃春明除了從事鄉土語言教材編寫、田野採訪、編導創新歌仔戲,還組了個「黃大魚兒童劇團」、辦了本薄薄的文學雜誌《九彎十八拐》,所有作為都讓我敬佩、慨嘆:他可以回歸鄉里,甘願守在小鎮上,我怎麼卻愈走愈遠?
我們不常碰頭,可見面就像才分手。那年聽他說,要在宜蘭火車站前方開個類似文藝沙龍的咖啡館,讓我又替他捏了把冷汗!這種附庸風雅的場所,開在都會肯定成功,可宜蘭我知道啊,火車站周遭幾十年也沒什麼變化,永遠都是冷清清的。
收到「百果樹紅磚屋」的開幕請柬,我才知道這件冒險事已經上路了,趕緊在正式啟用那天去看看,沒想到整個地方還真有意思!縣政府將原本日據時代的米穀檢查所,整修成了咖啡屋兼小型展演空間,由黃春明承包經營。高朋滿座,大作家當起了服務生,紅磚屋正中央是他親手用繩子纏木架變出的大樹;五彩繽紛的百果累累下垂,都是紙糊的。屋內最顯眼的架子上,除了立著他的作品全集,還有一把不鏽鋼大水壺。別人納悶,我卻明白,那是友誼的見證。
剛從海軍退役時,二十出頭的我異想天開,向家裡要了點錢,跟專賣拆船舊貨的店面批了一堆訊號旗及世界各國國旗。五顏六色、經得起風吹日晒的強韌布料,用來當擺飾或家居設計,豈不是妙透了!批貨時,見此壺造型古典有趣,順手抓了三把,連同旗子運到台北。
在與幾位朋友合租的住處門口,我興致勃勃地擺起地攤來,從沒想過居然會乏人問津。黃春明那時也住在附近,正失業,白天經常騎著摩托車到處轉,回家便順道來看我。為了幫我,他儘管手頭拮据,還是買下此壺。第二把是高信疆買的,第三把我留給了自己。不久後,我便去《漢聲》雜誌工作,開始攝影。
「都快四十年了,你怎麼還留著這把壺,而且跟我剛賣你的時候一樣新?」
春明笑得開心:「這可是好東西啊,不會舊的!」
「我自己那把早不知去哪了!」
「誰叫你搬那麼多次家,搬丟了吧?」
另外那一把,高信疆從前放在家門口插傘。如今老友已遠行,不知壺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