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慧開法師(佛光山寺副住持、南華大學使命副校長)
吳:這個死後八小時之所以是關鍵,是不是牽涉到佛教「接引」的觀念?
慧開:這倒不是。不管有無佛來接引,一般人的意識在死亡時要離開身體是需要一個過程,它不可能一下子就離開。
吳:這樣聽起來,法師似乎還是要強調有一個關鍵時間,這個時間還是和醫學所定義的「腦死亡」—「有心跳的死亡」是互相衝突的?
慧開:如果講有衝突的話,那是現象上的衝突,而不是根本教義的衝突。從根本教義來講,在大乘佛教的境界中,比如說釋迦牟尼佛在他的過去世布施他的身體(例如:割肉餵鷹、捨身飼虎),都是在活的時候布施,而不是死後才布施的。他的頭、目、腦、髓、身體器官等等都是在活時布施,所以要布施就是要「活體布施」,否則就不要布施。這是佛陀的existential decision(存在決定),當他決定要布施時,就不在乎這些。如果他有顧慮的話,寧可不要布施,所以佛教的基本教義和器官移植並不衝突。
現在之所以強化了這樣的衝突是因為將重點放到錯誤的方向上:強調死亡的過程,而忽略了捐贈者本人的intention(意念、意願)。當然,如果捐贈者本人對生死有相當的把握,這個問題對他來講就不構成困擾,但是就一般人而言,很難做到這一點。一般人經歷死亡是需要一段時間的,如果他對死亡的過程不了解的話,會產生恐懼、痛苦、疑惑,那是很自然的。所以這也就是為什麼光講器官捐贈是不夠的,需要了解死亡的過程,也就是我們需要有對死亡認知的教育。
吳:器官捐贈或器官移植這樣的科學技術的背後是否涵藏了人類越來越排斥疾病與死亡?所以科學技術的發展也就是人類惡魔化(demonizing)疾病與死亡,和人類無法安然面對死亡的表露?所以科學技術的發展是人類從根本上排斥與不能接受死亡,同時意圖無限延長與延遲死亡的來臨。是不是請法師就佛教對生死的觀點來談醫學科技底層下對生命的執著,並就此一意義而言,佛教會正面鼓勵器官移植和其它醫學技術嗎?
慧開:就你剛剛所講的,我們可以先釐清因果次第的問題。不是因為科技進步而導致demonizing death,而是因為我們對死亡有很深的恐懼,是這股拒絕死亡的內在動力促使醫學進步。從社會演變觀點而言,這是很自然的,但是能否達到無限延長生命,大概是不可能的,因為人體還是有其客觀的極限。從佛教根本教義來講,人類要能根本地超越對死亡的恐懼就得要了解「生、死」是相對的概念,需要對整個生死的「時、空」觀念做一個轉變與轉化。因為我們把「時、空」侷限在某個domain(範圍、領域)內,這樣的話,死亡當然是很可怕的事。假使我們對時空的觀念改變了,譬如佛教講「三世」—「過去、現在、未來」,死亡就不再那麼可怕了。從佛教廣義的時空觀來說,其實人是沒有死亡的,死亡只是一個轉換的過程。我們一定是活在某一個「時、空」裡,如此而已,所以死亡只是從某一個「時、空」過渡到另一個「時、空」的轉換過程而已。從小乘佛法來講,把「生、死」絕對化了,所以要離開生死,以求涅槃。就大乘佛法來講,因為有「生死」才講「涅槃」,沒有「生死」就不需要講「涅槃」了。所以在大乘佛法中,解脫與輪迴只存於一念之間,生死即是涅槃。
吳:所以,就大乘佛法而言,並沒有所謂「畏懼死亡」的存在焦慮?
慧開:對!但是這當中有境界上的層次差別:就凡夫來講,是「醉生夢死」,根本搞不清生死,隨波逐流。對小乘行者而言,生死是一個重擔、束縛,所以要解脫,要求「了生脫死」。可是離開了生死,就他個人來講是解脫,就眾生來講,生死還是一個存在現象。所以,他個人的解脫,對眾生來講其實並沒有什麼意義。就大乘菩薩道來講,生死是他的道場,也是他的一個媒介與平台,所以他需要「出生入死」。他需要回到人間才能展現他的菩薩願力。所以離開了生死,菩薩道就失去了意義,所以,菩薩要回到生死的場域,生死對他來說是一種遊戲——而且能夠悠遊自在。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