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東權
人言少不更事,當年曾錯把李商隱和吳文英認作女性,因李詞語多旖旎,吳名很女性化,長大後才知認錯。
吳文英(一二○○ ~一二六○年),字君特,號夢窗,晚年自稱覺翁,浙江人,一生遭遇,堪與姜夔相提,也是淡泊功名,卻與權貴酬酢,如與吳潛、賈似道、榮王、尹煥等詩酒唱和,悠遊江漢,六十歲困躓而亡。
他著作甚豐,《全宋詞》有三百三十八首,《花庵詞選》入選九首,《白香詞譜》入選一首。
他的詞,宛如其名,很特別,後人評價兩極;宋尹煥序其詞集云:「求詞於吾宋者,前有清真(周邦彥),後有夢窗(吳文英)。此非煥之言,四海之公言也。」然而張叔夏卻說:「吳夢窗詞,如七寶樓台,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而紀曉嵐則言:「文英天分不及周邦彥,而研鍊之功則過之,詞家之有文英,亦如詩家之有李商隱。」這正、反、中三派的看法,人言偏向張叔夏之說。
夢窗詞的長處,在於協律雅整、琢字練句、含蓄用典,但,是優點也是缺點,晦澀崎嶇、雕琢斧痕、堆積過賸,讀來令人蹙額。
概括言之,他的作品予人以三感:即音色感、主觀感、累積感。
他的筆下,不但重視韻律,而且喜歡著色,每詞均含色素,例如「暗谷流紅」、「千絲怨碧」、「天浸寒綠」、「素雲歸晚」、「丹心白髮」、「翠冷紅衰」、「綠減西風」、「籠月微黃」、「藍浮野闊」、「軟紅如霧」、「空翠染雲」、「半黃煙雨」、「紫陌青門」……他有一首〈滿江紅〉:「翠幕深庭,露紅晚,閒花自發。春不斷,亭台成趣,翠陰蒙密。紫燕雛飛簾額靜,金麟影轉池心闊。有花香,竹色賦閒情,供吟筆。」僅僅這半闋不到五十個字,涵蓋了多少色彩,數也數不清。
其次,夢窗的詞充滿了主觀意識,他說了算,不管旁人看法,像有些句子:「素襪塵生,行裙紅濺」、「遺襪塵銷,題裙墨黯」、「寫意濺波,傳愁蹙岫」、「風響牙籤,雲寒古硯」、「碧雲不破,素月微行」、「地鑿桃陰,天澄藻鏡」、「香籠麝水,膩漲紅波」……這種強人所難的主觀意識,使他筆下的萬物殊相,任意形容,精心裱褙,讀者想要洞達其意,必須字斟句酌,花費心思。
還有一點,就是累積感,正如他自己所云:「路轉羊腸,人營燕壘。」詞句無中生有、直中塑曲,這種營造的人工結構,固屬文學的特質之一,但是過度雕飾,極力湊泊,難免有如蝜蝂之蟲,澀重難行,例如〈慶春宮〉:「殘葉翻濃,餘香棲苦,障風怨動秋聲。雲影搖寒,波塵銷膩,翠房人去深扃。」這猶如曾慥《高齋詞話》所云:「秦少游自會稽入都見東坡,東坡問近作何詞?少游舉『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東坡曰:『十三字只說得一個人騎馬樓前過。』」東坡此話,也合對夢窗說說。《白香詞譜》引錢唐毛氏言:「詞五十八字以內為小令,五十九字至九十字為中調,九十一字以外為長調,古人定例也。」夢窗詞以小令為佳,長調堆砌過甚,賣弄典實,壘墻築壁,讀來索然生厭,如三首〈鶯啼序〉,各長達兩百四十字,宛如散文,又像短論,冗長累贅、砌字求韻,遠不如他的三十多首〈浣溪沙〉、〈點絳脣〉等詞來得雋永暢爽。
《夢窗詞集》有四首為奸相賈似道而寫,兩首賀壽、一首賀奸相西湖小築,一首過奸相湖上舊居寄贈,被後人認為與賈似道腌臢一氣,有損文人格調,不過詞中語氣,並不若劉克莊的公然阿諛之甚,姑且仍視為不失狷介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