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志聰

在圍牆旁種了幾株絲瓜苗。只是那個角落的土壤層太淺薄，土質貧瘠，日照亦不充足，因此並不奢望日後會有絲瓜可以吃。

然而，在我周圍的事物似乎總是這樣，愈不經意愈有出乎意料的驚喜。

忽然想起絲瓜時，已經有好幾天忘記澆水了。懷著歉疚，拎起水桶欲彌補疏漏，可眼前的景象卻讓我愣住了好幾秒。絲瓜藤攀附的鐵絲網換了新裝似的，綠意蔓延；而二十來朵小黃花是衣裝上的刺繡，亮麗奪目。料想，也許是那幾天的露水特別濃重，傍晚偶會飄些雨絲，絲瓜株才不至於有乾渴之虞。

妹妹說公花和母花必須要「接吻」才能生出絲瓜。眼看附近沒有蝴蝶與蜜蜂充當媒人，於是我亂點鴛鴦譜，也不管它們是否情投意合，抓了距離最近的雌雄花朵便讓它們在一起成雙成對。

就這樣湊合了好多對。一星期後傳出喜訊，五六朵母花相繼結了指頭般大小的絲瓜，小巧玲瓏，極為吸睛。期間，未多加照料的絲瓜雖然長得像布袋戲裡的秘雕造型，彎彎瘦瘦的，其貌不揚，但料理時，無論清蒸或煮絲瓜湯，不加調味便清甜可口了。

我洋洋得意述說著種絲瓜的意外驚喜，父親卻頗不以為然，因為我們的種植方式與心態完全不同。我是「無心插柳柳成蔭」，而父親勞心費力照料瓜果，流血流汗卻未必有所得，似乎顛覆了「一分耕耘一分收穫」這句名言，混淆了人生的價值觀。

父親指的是有一年秋天，大規模種了番茄，花卻開得零零落落，結成果粒的機率也低得不像話，而且葉片逐漸蜷曲萎縮，成長則呈現停滯狀態。父親研判是彼時天氣冷熱失調，溫差太大，以及土壤過度酸化所致。他開始想辦法力挽狂瀾，加倍給愛，破天荒架了燈泡，晚上捻亮，增加光合作用的時間催花，肥料也大把大把的挹注，但最後仍然功虧一簣。番茄「瘋株」了，那是瓜果的絕症，藥石罔效。

由於種植瓜果的成本日益高漲，價格又極不穩定，風險高，因此父親決定不種了。母親說瓜果可以不種，「福田」卻是非種不可。

母親平日虔誠敬拜神佛，種福田是她日常生活中的大事。最基本的是上寺廟拜拜時，一定要添些香油錢聊表心意，添多添少則是另外一回事；而三餐即使粗茶淡飯，但捐助給慈善團體的善款卻不能夠中斷；逛夜市遇瘸根腿或少隻手的阿伯在地上側身爬行，並拖著裝口香糖、牙刷、肥皂的籃子沿途兜售，口袋裡的零錢塞得再深，也很難不掏出來捧場。

我家並沒有因做善事種福田而中樂透發橫財，或是日子變得比較順遂之類的好運，然而母親卻另有一番說詞。譬如我因開車超速被測速監視器拍個正著罰三千元，辛苦工作兩天的薪水飛了，心裡嘔到了極點。母親卻說還好被罰，正好可讓我開車喜歡飆速的行為收斂一些，降低日後的行車危險。又如父親在路上走著走著，腳趾頭突然踢到尖石塊而受傷流血。母親事後說前陣子去問神，神明掐指斷出父親近日有血光之災，雖求了平安符護身，還是害她擔心得夜不成眠。母親鬆了一口氣說還好父親只有受點皮肉傷，見了血光就代表災厄已過，如雨後天晴，沒代誌了。

而這些，母親全歸功於平日勤種福田，天公伯仔加減有在保佑，讓命定要發生的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雖然我對母親的說法感到疑惑，卻又覺得我們這個波瀾重重的家，在浪與浪之間的空檔，有喘息的機會，亦得以有幾天平安的日子好過，或許真是種下福田之後，冥冥之中獲得的福報。

疲於奔命的日常，也唯有這樣想，才能稍稍安頓心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