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與圖／陳怡蓁

那一年，紐約正處春寒料峭，闊別了兩年的母女終於重逢。

我的人生在大學畢業後陷入急漩渦，跟張明正在兩家親友的熱烈祝福下，隆重地訂婚，隨即一起赴美留學，隔年春天為避開繁重的婚禮，任性地在美國簡單註冊完婚，未曾穿上白紗禮服，也未曾宴請親友，甚至不曾預先通知父母。

母親在台灣為我流淚到天明，不解、不捨、不甘，耿耿於懷，封封家書摻著淚痕。

一年後，我生下長子友直，硬生生把未滿半百，風姿綽約的媽媽推上了阿嬤的寶座。

那時候，父親仍在台中銀行擔任要職，大我兩歲的哥哥剛結婚不久，小我三歲的妹妹在政大讀書，而小我八歲的么弟還在準備聯考，母親掛心的事情很多，但是她放下一切，毅然決然，生平第一次，獨自一人飛越重洋，從台灣到日本，再到芝加哥轉機，很容易迷路的母親一路上惴惴不安地詢問鄉親，轉機的時候更是驚心動魄。漫長的二十多個小時之後，終於抵達紐約拉瓜迪機場，誰知糊塗的女婿竟跑到甘迺迪機場去接人，在候機室裡，眼見天色漸暗，母親左等右等不見人影，急得快哭出來。那時，我正手忙腳亂照顧新生兒，完全不知母親的焦慮！女婿繞了一大圈，終於在晚間八點，開著老爺車接回了長途飛行，又累又緊張的丈母娘。

我穿著睡袍，抱著Baby衝到門口，叫一聲「媽媽！」母女相擁痛哭流涕，散落了一地的行李，驚醒了沉睡中的寶寶，明正在一旁也紅了眼眶。

兩年不見，喜見媽媽依舊堅強美麗，我緊緊環抱著她說：「媽媽好勇敢啊！自己一個人飛這麼遠！」她擦擦眼淚說：「妳也很勇敢，離家這麼遠！」

我總是離家遠。十四歲時，為了莫名其妙的好勝心，我離開台中溫暖的家，隨著祖父母北上求學，從此只有寒暑假回到父母的懷抱。我在課堂上偷偷寫家書，放學立刻衝到郵筒去寄信，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檢查信箱，母女倆幾乎天天通信。母親流利的信文中，總透露著擔憂，憂我食衣住行，憂祖父母管教嚴厲，憂我交遊太廣。而我，從來報喜不報憂，思親的眼淚都往肚裡吞。我們母女的心透過文字深深相繫著。

我排行老二，卻是家裡第一個離巢、第一個出國、第一個結婚生子的孩子，恐怕也是招惹母親最多眼淚的女兒。

接下來的四十天，母親謹守台灣人坐月子的規矩，不准我出門，不准我下廚，不准我洗頭。她讓女婿開車，親自去超級市場買菜，三餐準備豐盛的麻油雞、麻油腰花、花生豬腳等等，看我們吃得香甜，她就眉開眼笑，完全忘了辛勞。每天晚上還堅持要為嬰兒洗澡，一邊洗一邊教著我，之後抱著孫兒搖啊搖，唱著我也熟悉的日本歌謠，搖進夢鄉裡。她那驕傲又滿足的神情，安定了我慌亂、初為人母的心。

養兒方知父母恩，突然我深深地懊悔當年離家太早，懊悔不曾舉辦隆重的婚禮，懊悔讓母親一再地擔憂。

唯一慶幸的是，我倉促完婚的丈夫，雖然糊塗，卻與母親緣長情深，相當投契。他知道母親一向愛聽歌劇演唱，於是苦心安排，在一個周末午後，撇下坐月子的妻子和新生兒，帶著丈母娘去紐約大都會歌劇院欣賞歌劇《卡門》。

那是母親第一次有機會親臨現場，觀賞名家演唱。我永遠記得她回來時容光煥發，絮絮不休向我述說歌劇的美好情景。此後數十天，家中迴盪的都是卡門唱著「愛情是一隻自由鳥」，母親跟著輕輕哼唱，她不再是阿嬤，甚至不再是我的母親，她只是她自己，飛出家務樊籠，遠離傳統束縛，拾回少女夢想，她是一隻自由鳥。

滿月之後，母親終於允許我外出。這回該我來孝敬了。對著自告奮勇當保母的明正千叮萬囑之後，我們母女趕去搭火車，再轉地鐵到林肯中心，欣賞美國芭蕾舞團演出的全本天鵝湖芭蕾舞劇。母親專心一致，完全沉浸在悠揚的音樂及天鵝的舞姿之中。我轉頭看著生我、養我的這位女性，那發亮的眼神，酡紅的臉頰，高巧的鼻子，長長的脖子，側面的輪廓弧線多麼優雅柔美！我心中暗想，只有這樣優雅的天鵝舞蹈配得上她的氣質！

可是散場之後就不優雅了！我拉著母親的手拚命趕向地鐵站，一定要趕上倒數第二班車，才能接上最後一班火車回到家。愛美的母親從未如此狼狽，穿著高跟鞋，拉起長禮服，在地鐵站狂奔！那真是驚險萬分的過程。回到家已經深夜，只見明正胡亂搖著小Baby，一地的尿片、牛奶、衛生紙，十分狼狽，我們忍不住都笑起來了。

母親過世前一個半月，友直回台中探望，我們母女回憶起那段往事，說給當年的小寶貝聽，病中的母親笑得好開懷。天鵝湖是我們母女永恆的甜蜜深刻的回憶。

今年八月我生日的時候，向媽媽撒嬌：「謝謝您把我誕生在這麼幸福的大家庭。」她立刻回答：「謝謝妳來投胎！」我們緊緊相擁，慶幸今生彼此為母女。

啊！媽媽！也許您的內心也像卡門一般浪漫勇敢，也許如今您也像天鵝一樣，已經羽化登仙，正聆聽著仙樂飄飄。您已去到彼岸，而我們仍在此岸懷想著您慈祥愉悅的笑容，優雅美麗的身影，清亮柔和的歌聲。

我相信，終有一天，我們會重聚，卡門與天鵝為暗號，但願生生世世為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