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瑞騰
父親最近幾年衰老很多,頻繁進出醫院,他深自苦惱,但更惱的應是聽不見了,一向關心兒孫,歡喜多知道些外邊情況,一但聽不見,其心情可知;母親也苦,「喊到喉嚨都破了!」無奈之情溢於言表。
小妹退休後比較常回娘家,陪年老的雙親,拍些照片,作點記錄。前幾天,她傳來一通簡訊,轉述母親說的話:「阿騰不知都在忙什麼,怎麼都沒回來?」想前次回家已晚,卻只待了一小時,離去時,父親不似先前都只揮揮手,示意我走,他少見的生氣,「這麼晚了!」「回來一趟都排不出來嗎?」他用手杖在大廳的地上猛畫圈;一下子,他還是揮揮手。我回小妹說:「慚愧啊!」
我想起在台南的時候,鄉下的老友組團租車來看我,父親跟著他們來了,還穿著他平日裡怎麼都不穿的皮鞋;見到我時,他開懷地笑;大夥在用餐的時候,我帶他到館長室,他一時興起,坐上我辦公桌前坐椅,留下幾張永恆的鏡頭。現在,他再也無法行動自如了。
近日有一場演講在台中,決定轉回草屯一趟。從台中到草屯,這條我從初中到高中走了六、七年的路,沒想到還是那麼長。客運車在台中市區轉了許久才上中投公路,侄子來接,說阿公不斷到門邊觀望。
父親在擺著各種藥水藥丸的桌上,整齊疊放著一堆書刊,那裡面有關於我的各種報導,最重要的是有大大的照片,大哥說,爸常翻看,有時在庭院樹下,坐在輪椅上打盹,手裡還捧著雜誌。
父親還能四處走的時候,每次我回家,他總愛我陪他四處走走,到廟裡,到原住家的左鄰右舍,他愛聽別人說:「這敢是阿騰?」他總笑笑。我知道,那時他有多快慰!他的世界很小,從山裡出來,入贅這個家,再自己築建一座可安頓一家的屋子,老了,病了,只期待兒孫常在身邊。
進門的時候,母親在廚房,我感覺她行動略有一點遲緩,她因長期練外丹功,身子本相當硬朗,幾年前病了一場以後,明顯有了些微變化。她仍不多話,總靜默地做著她認為該做的事;更早幾年,她去上開設給老人讀的國語文課程,從小一的課本開始學,讀到唐詩的時候,告訴我說「好難!」有一回我和她談了好久,靜靜地聽,像用功聽話的孩子。老師稱她「博士媽」,她略有喜色。
我到父親房裡,他似熟睡中,我才回到廚房,便聽他的木杖著地聲想起。比起上一次,他的氣色好些,大哥說他已適應了新來的看護,睡睡醒醒,愈來愈沉默。我大聲和他說著,他兀自苦惱著聽不見我的話。
大哥在他農地裡的新居落成,搬回村子來住了,幾分鐘的路程,等於住在家裡一樣,這些年,幸有他和嫂嫂照顧著家,我才得以南北奔波,做自己認為重要的文化工作;我去他的新居小坐,看他又有一些新作,從《門檻》(一九八二)以後,三十多年了,應再出一本詩集。
隔天上午有會要開,離家的時後夜已深,這一回,父親揮揮手,算是和我說再見。我眼眶含淚,帶著母親栽種的青菜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