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塞隆納某廣場邊,一九九一。圖/阮義忠
巴塞隆納港口附近,一九九一。圖/阮義忠
文與圖/阮義忠
繁華大道的另一頭
西班牙詩人洛爾卡(Federico García Lorca)曾說:「世間唯一讓我希望沒有盡頭的街道,就是蘭布拉。」但一切都有盡頭,我和內人也走到了蘭布拉大道的尾端——巴塞隆納港口。歡樂繁華的另一頭竟是頹廢與荒涼,活脫脫地示現了樂極生悲。
幾位醉鬼、流浪漢,彼此沒有任何溝通,各自占據著一個角落嘔吐或發呆,儘管神態落魄,衣著卻不能說不講究,彷彿前不久才在蘭布拉大道上顧盼自得。
據估計,百分之五十的西班牙人或多或少都擁有一個頭銜,甚至連乞丐都有可能是貴族。中世紀初以降,西班牙的基督徒開始從阿拉伯入侵者手中收復失土,各朝君王希望農民、戰士們能在這些土地上自力開墾,遂以大小頭銜獎勵各種開拓功績。從此,貴族階級以驚人速度成長,形成浮濫。
就在哥倫布紀念碑(Mirador de Colom)附近,這位留著落腮鬍、頭頂半禿的男子,望著滿是菸屁股的地面,像木頭人那樣坐了老半天,連我在一旁打量許久也沒發現。我把相機擺直,就是要把歷史悠久的路燈整個拍出來,和現今之人做個對照。
當時的西班牙人雖也嘮叨不景氣,卻仍維持著一定的生活水平。如今歐洲地區經濟持續衰退,西班牙在二○一二年的失業率竟然高達二十六.八%。享樂慣的陽光子民,要如何應付現實的嚴寒啊?
西班牙才有的燦爛
巴塞隆納每隔幾條街就可看到大大小小的廣場;那真是最迷人的公共空間了,方方正正,四周被商家、住宅圍著,就像市民共有的大庭院。逛累了,在邊緣任何一家咖啡館、餐廳歇下,都能享受到可口的加泰隆尼亞糕點和家鄉菜;身旁偶爾還會出現水準頗高的流動樂隊。遊客無論來自何方,用不了多久就會融入那慵懶愜意的氛圍,感覺自己也是在地人了。
忘了是在哪個廣場,那天中午我挑了個靠近擦鞋匠的露天咖啡座,為的就是拍照。這位「擦鞋童」年紀不小,顧客也跟他一樣老,而且兩人都氣質高貴。吸引我的並非這行業的小情調,而是好奇老先生多久來擦一次鞋,而另一位老人又在這兒幹了多少年。只有對生命熱情、對生活滿足,才會一個擦得這麼高興,一個被擦得這麼開心!
這個鞋擦得比我預期得久。兩人極像多年好友,談興之大讓我羨慕不已,真希望自己聽得懂西班牙文。有本書形容,西班牙人總是想盡辦法少做事,而且自認比旁人優秀多多。他們剛愎自用、脾氣暴躁,還有其他不勝枚舉的一籮筐毛病。然而,有一項天賦異秉卻足以彌補他們所有的缺失——那就是對生命的熱愛!
透亮的陽光遍灑廣場,兩位老先生雖在廊下暗處,笑靨卻映出西班牙才有的燦爛。(本文收錄作者新書《在他鄉》,有鹿文化十一月出版)